十一月初八，江面风平浪静。
冬日的阳光如同白炽灯一般，虽然明亮，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席君买等人被接上旗舰后，却只见到面沉如水的季成与李必。
“如何？”席君买见状言简意赅的问道。
季成遥遥指向大河南方，只见十余大小车船从上游顺流而下。
从旗帜上来看正是宋军。
“裕溪口丢了。”李必咬牙说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季成倒是看得开，虽言语如此可脸色并不是那么好。
“昨日夜间，金军突袭了裕溪口，统领官张怀措手不及，死于混战。副统领李云奇组织百姓与剩余军士登上大船撤退。”说话间已有一艘大船靠岸，从上面下来的不止是灰头土脸的军士与伤员，还有栖栖遑遑的老百姓。
岸上自有军兵与文官引导百姓，倒不需要季成操心。
只不过吃了败仗的洞庭湖水军难免将昨日胜利所带来的高昂士气打压下去一些。
席君买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少顷，一名大约有三十岁的军官来到旗舰之上。
见到季成后，这名军官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双膝下跪叩首道：“败军之将李云奇，失大船五艘，小船十一，失裕溪口，兵败至此，请太尉责罚。”
季成眼见李云奇灰头土脸，身上缠满绷带，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冷哼一声说道：“张怀怎么死的？”
“张统制为了掩护我等撤退，将内渡三艘大船烧毁，殒于……殒于火海……”李云奇说道最后也是哽咽。
“裕溪口到底怎么丢的？”李必却是有些忿怒：“裕溪口三面环水，一面向敌，城墙有两丈高，半夜之内怎么攻下来的。你莫要告诉我金贼从江上而来。”
“不要为张怀遮掩，是不是他玩忽职守？”
“金贼太多了……不是我等不奋战，而是金贼太多了……”李云奇终于伏地哭泣：“借着月光根本看不到头，而且都是正军甲士，我们缺少大斧神臂弓，根本拦不住。只要金贼登上墙头，我们两三个人都不是对手……”
“旗号是谁的？”
“夜间看不清楚，只看清一个韩字。”
“大约多少人，某家需要数字！”席君买插嘴问了一句。
李云奇见季成没有阻拦，抹了一把鼻涕说道：“昨夜月色好，我在城头望去根本看不到边际，全是铠甲映出的月辉，最少六千人。”
“军中可无戏言！”席君买厉声说道。
“千真万确，我以项上人头保证！”李云奇伏地保证道。
“若是如此，算算路程，昨日午后金贼就已然出动。”季成沉声说道。
与席君买所担心的一样，宋军岸上动向一无所知的时候，金军就会自然而然的掌握战场主动权，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扫荡江北据点也是应有之义。
可如此急速却让席君买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要知道，金军也是奔袭而来，虽然没有参战，却依旧是疲惫不堪。可他们只是休整半日，就驱马杀向裕溪口，并在凌晨时分发起进攻，打得宋军措不及防。
为什么？
为何这么急？
不过有接下来如何做，席君买倒是清楚的很。
“莫要再管裕溪口了，某家问一句，可曾探查出金军船队在何处？”席君买向季成问道。
季成也反应过来，呼吸瞬间粗重：“在乌江镇。”
“快，留下阻断大江的船只，挑选精兵猛将，先看大江对岸军营，若是军备齐全则顺江而下，看有无可乘之机。”席君买快速说道。
还没有说完，李必就跑下船前往中军大帐虞允文处请战，少顷之后旗帜挥舞，军令往来，五十余大小车船拔锚启程。
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
首先，这次有三个万户正军来援这是肯定的，而往上游攻打裕溪口有实打实一个万户，那么要么是当面完颜亮处空虚，要么是金军水军处空虚。
而后者最为可能，因为作为皇帝，在敌境中只有两个万户扈从已经是百官们所能忍受的极限了。再少一些，没准蒲察世杰就会扔下刘錡，前来护驾了。
而对于宋军来说，若是能一把火将金军船只烧个七七八八，那接下来的仗就会好打许多。
“陛下，他们向下游去了。”完颜鹿城躬身对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完颜亮说道。
“知道了。”完颜亮裹了裹身上的裘袍，淡淡扫了一眼江面，随后又将目光投在桌面上的公文上。
作为统治一个国家的皇帝，完颜亮的日常生活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文山会海，一刻也不得闲。
他知道这些车船的目标是金国水军，可他并不在乎。
天下事哪能一人干完？总会有人去分担。而如何辨出谁是英才谁是孬蛋，完颜亮只有一个办法。
烈火试金。
现在就是考验完颜郑家奴的时候了。他要能挺过去，之后还会将他放在更危险的地方，直到他也成为国家干才后，无论宰执天下还是分镇一方，天下总会有他的一个位置。
如果哪一次完颜郑家奴失败了，那就败了吧。反正大金有本钱，输得起。
完颜亮用朱笔批复了几份文书后随口问身边的完颜鹿城：“苏卿现在到了何处？”
“出发不过两个时辰，而且是签军，应该刚过和州。”
“也就是不到半程。”完颜亮目光看向远去的车船，顺流而下何其速也，转眼间，船只已经在江中隐去大半。
“也罢，合扎猛安分一千人，去乌江口支援郑家奴。”完颜亮权衡了一下，不知道是舍不得小伙伴，还是舍不得船队，叹了口气说道。
“陛下！”完颜鹿城当即就想阻止。
三个合扎猛安分出两个去协助仆散忠义后，兵力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现在又再分出一千人，相当于完颜亮最忠诚的贴身近卫只有两千人了。
而这个数量已经不足以保证完颜亮能在数万大军中安然脱身了。
完颜鹿城的假想敌可不止是宋军，完颜元宜、完颜阿邻、蒲察世杰、韩棠他都得防着！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完颜亮挥手阻止道：“你总不能让俺亲自带人去救郑家奴吧？”
完颜鹿城将劝谏的话咽了下去，恨恨跺了跺脚走下高台。
完颜亮没有在意完颜鹿城的失礼，给身边的碳炉加了两块木炭。
这天气，是愈发凉了。
且不说合扎猛安一支千人队打开营门轰然而出向北而去，他们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江水行舟，注定只能作为支援部队进入战场。
顺流向北五十里就是乌江镇，这里也是项羽自刎的地方。
三十多岁的完颜郑家奴正在扶刀巡视乌江镇渡口，心中叹了口气，此地还是太小了些，原本理想情况应该去和州城的内渡的。
可惜打了败仗，而宋军水军又太厉害，苏保衡担心宋军趁势堵住和州内渡焚船，所以为了稳妥只能撤到这么远。
完颜郑家奴并不像历史中那样狂妄自大，在苏保衡的悉心教导下，完颜郑家奴不能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总归学会了谨慎二字。
而水军也算是金国正军，该有的待遇一点也不会少，苏保衡虽为酷吏，可同时眼中揉不得沙子，绝对不允许有军中蠹虫上下其手。
水军中多是招募的汉儿穷苦渔民，这些汉儿对金国有多少归属感存疑，但对金国水军的归属感绝对不少。
在不少水军兵将或明或暗提点了几句后，完颜郑家奴从善如流，以三十舰船为单位，让各个统领官分散指挥。俨然是一副见机不妙抱头鼠窜的架势，可这也的确会避免被火烧连营，一锅端掉。
与阿里刮不同的是，完颜郑家奴毕竟是高级贵族，他很清楚的明白，战争中人才是最重要的，大金水军只要有船在长江之中，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宋国的巨大威胁。
苏保衡还未归来，完颜郑家奴已经做了他所有能做的事了。
不出金军水军之所料，仅仅第二日午后，宋军的船队就杀气腾腾的杀了过来。
完颜郑家奴赶紧下令停泊在各处的船只拔锚启程。
当头的第一阵是统领官宋忠，这位名字晦气的将领终究还是没有辜负他名字中的忠字，火速率军迎了上去。
三十艘对抗五十艘不能说是天大劣势，可劣不劣势不是简简单单的算数，这就如同三十余宋军在野地结阵对抗五十余金军铁骑，怎想都是一个死字。
这三十艘金军车船连当头的二十宋军车船都没打过，就被击沉了十六艘，其中就包括了宋忠的旗舰。而金军给予宋军最大的伤害也只是击伤了两艘车船，卡主了明轮，让这两艘宋军车船难以控制而已。
开战不到半刻，统领官宋忠就喂了王八。
十余艘金军船只四散而逃，而这时宋军在季成的指挥下，却又换了一个方针。
虽然金军船上的水手不咋地，船可真是好船。
如果说苏保衡这种执拗蛋在军纪方面算是眼中揉不得沙子，那在造船方面就是看都看不得沙子。
在他手下偷奸耍滑、以此充好就是一个死字。如此重压下，这些车船的质量可想而知。
如此好的船凿沉或者烧了的多可惜！
抢他娘的！
席君买等人也身披重甲参与进这次黑五大抢购中，季成专门找了个速度最快的车船载着他们在河上游弋。一旦发现跳帮作战的机会，这艘车船就如同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贴上去参战。
“这是第几艘了？”辛兴文拔下金军的旗帜，将一名金军挑飞入水中，向席君买问道。
“第四艘。”席君买拿起一具金人尸首上的华丽宝剑，发现不是装备后又嫌弃的扔了回去，拍了拍手说道：“看来金军还是有了防备。”
辛兴文也看向江面。
金军水军在完颜郑家奴的布置下压根就没想跟宋军拼命，在宋忠拼命拖延出的一段时间里，以三十舰船为单位向后撤去。
这大大出乎了季成与席君买的预料。
在他们想来，要么金军没有任何防备，被宋军船队堵在港口一把火烧掉。要么金军有了防备却十分谨慎，宋军船队无法靠近，那时席君买则会率死士渗透或者强杀，从陆上焚毁金军船只。
而若是金军有了防备，却前来迎战，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季成遴选精锐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大不了就在此吃掉他们！
五十对三百怕什么，人数再悬殊的仗岳家军也不是没打过！
江面再宽，能供船只正常行驶的宽度也是有限的，再算上不能影响战友，水文暗流的影响，同时接战的船只双方加起来撑死六十艘。
任他有百万大军，也只能挨个来。
而宋军的天大优势就在于处于上游，只要击破了第一阵金军就可以顺势放下火船，大江的水流自然会把火船送往下游，一旦成了连营之势，神仙都难救。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完颜郑家奴深得李中堂避战保船作战方针之三味，竟然直接溜了。
你们金军没有军法的吗？
金军当然有军法，完颜郑家奴知道自己这次肯定得受挂落，可再怎么着也要比把船送光要好。
战力差距过大了，宋忠的三十艘船还坚持不了半刻。哪怕完颜郑家奴拼了命，最好也就是个兑子的下场。
上次苏保衡亲自指挥都打不过，更别说完颜郑家奴了。
到时候金军在江上全无军事力量的存在，别说渡江了，完颜亮的处境都会变得很危险。
完颜郑家奴算是知道了宋军陆军的感受，金军也是经常四五十骑击破两三百宋军，这种哪里都不如敌人的屈辱感差点压得他头也抬不起来。
眼见宋军已经开始在乌江镇登陆，完颜郑家奴只能含恨转身，向北驶去，寻找下一个港口。
他并不担心宋军会占领乌江镇，金军在长江西岸的军事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宋军上了岸基本就是送。
事实也正是如此，待宋军踏上乌江镇的那一刻，合扎猛安的千人队已经距此地不到二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