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了落日余晖，远处地平线依然红火，他们每走一步路，都感觉山地在颤抖着，鼓动着。
他们看到柏油路弯曲成拱桥，一半隆起一半凹陷，撕裂的皮肤掉落在野地，凝固的血液依然在缓缓流淌。
盖着的天空呈暗红色，很令人压抑……给尖锐的山脊染上可怕的血痕。他们抓着凸出的山体一步一步地踩着空旷，抬着脚步，跨过那些尖刀。
“哎呦。”
云层透着光，纸张的柔感从天而降盖在每个人的头顶。他不由想到自己置身于一本皮质书，用线绷着，如同他们身上的绳子。事实上他有一本，也许藏在阁楼里，那是他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翻开第一页，它的序言说：
风雪的世界难免有哀嚎，飓风暴雪……
“……并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只是躺着熟睡，从未死去。”
是佩里写的《致乔治·马洛里》，他很喜欢这本书。
“咚。”
然而，脚下的失重感让他重新把目光聚集回山坡，利昇发现自己正趴在倾斜的山体上，两手抓紧着泥土。
“咕。”
刚爬起来的利昇并没有发现他变得好运，头顶上的创伤就让他感到晕眩。似乎是一颗石子狠狠地啄了他的头盖骨。
而那束黑影已经划过他们的头顶，一声尖锐的呼唤化作一只秃鹫，牢牢地钉在山石上，在夜中的眼睛隐没在黑暗，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钢丝。
“祸不单行。”他低声咕咕。
扶着站起来后，下面传来阵阵麻感。不出乎意料地，他膝盖上肿起来一块东西，隔着厚裤子都能看到它呈紫色。
摸摸身上的绳子，他冒着风雪撑开了半边嘴，似乎庆幸自己没有绑在同伴身上。
推推嚷嚷开始了，后边的人等久了，催促着前面的掉队的尾巴，他低着头往前。
也没有多久，坡面趋于平缓，利昇也能看到前面的人停着，被。他立马联想到这里的传说——天空下起黑雪的时候，死亡将会霎时间降临整个世界。
当他爬上平台时，他又被大自然威慑在原地——如同这是他第一次爬山：
巍峨的冰川赫然摆出冷漠的一面，一条极细的钢丝连接着两座山峰——大自然用尖锐的山脊磨出一把尖锐的刀，勉强地拉着生存与死亡的平衡线。
“发什么呆，快系绳索。”
队长用两根手指按着他的肩膀，然后越过他往后走，口里数着双数。模糊到即使贴近他的耳朵，他也听不见什么信息。
在惊呼声里，利昇看到钢丝上有个人在默默地向前挪动，踩着极有可能把他们切开的山脊。后面的人一个跟一个地涌向刀尖边上，拉着一条不断摇摆的绳子。
大风夹带着积雪卷过鞍部，流淌出一条雪花的河流，画里的人如同站立在奔腾的河上，或许下一秒就会消失在雾里……
……吧？
对岸的灯光摇摆在抛物线的尽头，锤头一钉一钉敲下丧钟之声。队伍里的人担起家当，在风与雪之歌里，生命的烛光逐渐暗淡。
不知不觉，一条绷紧的索道就完美呈现出来，人群松了口气，放松的身体很快被大地拱了起来。
他走上了刀尖。
“人们总是担忧尖锐的山峰和深邃的峡谷，可是杀人更多的，明明是分水岭。”
“放松点。”排在利昇面前的队员停顿下来安慰他。他很庆幸看不到对方的脸，亦不想自己的失态被看到。
“啊——”
远处突如其来的尖叫，让利昇感到脑袋像是炸了一样，他在刀锋上晃了两下，着急地蹲下来，十指镶进冻土里。
“地面挺热的。”他打趣着，但是没有眼光看着这边，只有山上的几双眼睛正死盯着自己。
周遭很吵。狂风如同火车呼啸着穿过鞍部，急促的心跳不断给他灌输火车的轰鸣，他只能感到脚趾尽力维持着‘还活着’。
他缓缓站起，山雪开始滑落。
“先别动！”
他瞬间锁死了他的神经，如同一台宕机的电脑，身体僵硬地，维持着静止的状态。
刀锋正对着他的下体，冷汗浸透内衣，局促不安的呼吸润湿了冰冷的面罩。
“别这样，我知道怎么做的。”
他抓紧缆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重新跨出第一步。
右、左、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坚硬的岩石摩擦发着混合音。
“喔！”
他们会这么想的，因为我自己也这么想。他想。
面前的风雪浓郁地像碗奶汤，汤水滚动，播放起利昇曾经的过往——不好的回忆：
第一次爬山，他因为积雪滑倒时绊倒同伴，差点搞出人命。之后的一次记录中，他错失了抓住同伴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摄像仪的另一端断开的绳子在山谷上飘……
他一惊，熬好的汤就散落到雪上了。
“该死，怎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想这些意外……”
不知不觉他坐到了结实的地面，白色的山底招呼着向他摇手，似乎他也感到灵魂出窍，身体轻盈地有些摇摇欲坠。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听到利昇的自言自语，火色的河流不会给他们时间。
他收拾好东西，极力挪动着麻痹的腿，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当他回过头时，还没发现，风里，秃鹫仍然在等待着食物。
……
“说明书：将此开口对准目标，该仪器会在一秒内聚焦3亿焦耳能量。一次电池更换可以使用长达九秒……这谁整的说明书？怎么这么奇怪。诶你看，切勿把……”
还没有看完，旁边就有人用力地拉着程佳瑜的领子，扯离了直升机：
“远离远离！这里不给任何人触碰！碰坏了可是要坐牢的！”
警卫拿着电棍拉起一条警戒线，把刚从起落架下来的人赶出了场地。
被推出来的佳瑜摇晃着撞入人群，扯到了旁人的衣袖，嘴上抱怨着不公：
“呲，获兔烹狗，万一他们不会怎么用，不还是得我们手把手的。”
“想多了。”
“什么？”
对方瞥了一眼，说：“说明书通俗易懂，只要教会他们怎么打开开关就好了……也不用教，就是按个按钮的事儿。不需要我们。”
“嗯……真是稀罕……真要是不给碰怎么会让你们搬运呢。”
“……”
程佳瑜的身份不够格——他是知道的，但是近来的特殊情况似乎给他增添了不少自信，变得恍惚起来了。
“说起来，发过来的东西发过去了吗？”他问旁边站着的、曾经给他上直升机的人。
“嗯？嗯。发过去了，在他们走之前……我还多打印了份地图呢。不过，这不是我管的……”
“嗯。那么这次和上次一样吗？你们应该还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忙……比如我，对吧？”
对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解释说明自己的身份后，说“不行”。
佳瑜眉毛缩成一团，无奈只能摇头。他挤出人群，坐在草地上，回想起来他摸的的机器，它的外壳呈圆柱形，吊挂在动滑轮下面，底部的尖锥在空中微微摇晃。不时会碰到旁边挂着一把锥子、两根绳子。
后面传来一阵很重的响声，似乎是钟楼打起了哈欠。
紧接着，广播开始：
“时间到了，直升机要起飞了，东西都挂完了吗？”
“好，那么，除了飞行员以外，所有人撤离。”
人群簇拥着远离写着H的起落台，远处的灯塔赫然闪起，照着惊恐的人群，目送着直升机离开。
“他们，去哪呢？”
他想，慢慢地躺到曾经铺满鹅卵石的湿地上，望着直升机又一次冲进了黑域。他知道该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无法描述今天发生的事情究竟有什么蹊跷——恰好分派去物流，刚好遇上喷气柱，还有满载炸药的直升机……好像世界忽然之间颠倒了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他又一次抬头，视线与冰冷的铁架平台恰好平齐，足够他来凝视越来越小的雪片，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雪化开了，露出了昆仑山的冰川。
“昆仑计划……”
佳瑜若有所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什么，就踩着雪路走了。
……
半个小时以来，利昇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达，他往上看，扯了扯绳子，没有感觉到一丝弹性。
他鼓舞自己——很快就爬到顶了。
“吊挂在空中的滋味很是难受，可怜的小布诺知道这点，但是，在空中的人不一定不知道——绳子不一定安全……”
可恶，怎么又想起这些东西了……
失重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抓紧绳索，绳子似乎阶段性出现了下坠……万幸这只是自我暗示，不幸这竟是自我暗示。他什么时候会这样了？
有点力不从心了，是得了重铬病的原因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现它确实变白了，但似乎仅仅是雪，弹掉它们，乌黑尚在。但是一回想到曾经失明、晕厥、流鼻血的经历，他就害怕又一次得这种病。
医生说他的病症很轻，但是不适合爬山了……他没有告诉队长，因为书里说：
“珠穆朗玛，不仅仅是这里，整个喜马拉雅的山上，柔软的雪永远都是我们的归宿。生为此，死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