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强这次请巡警喝酒立了大功，收获很多有用的信息，两个哥哥惊叹于铁强的酒量，第一次喝酒上来就是半坛子，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纪云峰笑道：“好、好、好，调查以来，今天才算小有突破，铁强表现非常好，从法警署调来的巡警我会去法租界那边查，你俩先回家休息，等我消息，晚上咱们哥仨去香海楼庆祝一下，铁强已经长大，该见的世面，咱们早晚要见，择日不如撞日，就当是今天的功课吧，哈哈哈。”
铁强瞬间变回了小孩子，搂着两个哥哥的肩膀跳来跳去，手舞足蹈，美得不行。
铁勇笑呵呵的责怪道：“还说没喝醉，一点不禁夸，要忍就忍到最后，瞧你那二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样儿，啥时候才能长大？真是操心。”铁强根本不在意哥哥的话，继续夸张的动作，逗两个哥哥开心。
晚霞映红了天边，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往来穿梭，零食摊子走街串巷悠闲的叫卖着，行人放慢了脚步，静宁洗涤着租界区，将所有喧嚣笼罩在夜幕之下。
三兄弟如约来到香海楼，每次从这里经过，都被闪烁的灯光和悦耳的音乐声吸引，晚上各国洋人常到这里光顾，两个守门的壮小伙用流利的外语跟洋人打招呼，将穿着邋遢的客人挡在外面。
出门前，纪云峰又拿出两套洋装，让铁勇和铁强穿上，知道这些高级场所都是见人下菜碟，以貌取人，没两套像样的行头，别想走进大门。
守门的壮小伙上下打量三兄弟，不记得香海楼有这号客人，但无论是不是老主顾，都被三人考究的穿着和英俊的样貌所折服，恭恭敬敬的行礼。纪云峰回敬法文，很优雅的给两人付了小费。
进入大厅，铁勇打趣道：“大哥，你对这里很熟悉嘛，哈哈哈。”
纪云峰叹气，无奈道：“入乡随俗，身在红尘中，勿念禅中事，想好好活着，就得在泥里打滚。我也是第一次来，但规律相同，铁强今天给咱们上了一课，说明门卫的重要性，他们工钱很少，遇到捣乱的还要冲在最前面，靠体力吃饭，赚的是辛苦钱，给小费能让他们牢牢记住咱们哥仨，是最快的方法......”
“哥，看那边！”铁强拉着纪云峰的胳膊，喊道。
前方的舞台上下起了银色纸片，几个穿着比基尼天使装的少女吊着威亚从天而降，所有灯光都集中在舞台上，四周一片漆黑，欢快的爵士乐在空气中回响。
纪云峰看着两兄弟兴奋的表情，心说：怪不得父亲不让我们来这种地方，这些洋人真有手段，用各种方式刺激人的感官，一旦心绪被搅乱，再无法回到书房安心学习、悟道。带着两个兄弟体验生活，也是怕他们受有心之人的蛊惑，人的历练体现在方方面面，提前预防，增广见闻，有个心理准备，总归是好的。
三人找地方刚坐下，还没喘口气，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服务生，将酒单摆在眼前。纪云峰拿过来一看，每种酒都价格不菲，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于是他回头看其他人喝的酒，大部分桌子上都摆着一个蓝色的酒瓶，他指着酒瓶说：“那是什么酒？”
服务生收回酒单，回答：“今天特价的威士忌，不在酒单上，您要几瓶？”
纪云峰眼珠子一转，说道：“先来四瓶？”
“四瓶？”服务生不可思议的扫视三人，没再说什么，将酒单抱在胸前转身走开。
铁勇和铁强苦寒出身，没见过大场面，服务生与纪云峰对话时，他们怯生生的不敢说话，见服务生走远，才问：“大哥，四瓶怎么了，那人是什么态度？”
“你们看别的客人，不论几个人聚在一起，最多只要了两瓶，其他的都是冰块和辅助饮料，呵呵，可见这酒很容易醉人，咱们三个要了四瓶，服务生能不惊讶吗？”
“还真是，大哥，咱们能喝下四瓶吗？”
“我说过，今天一为庆祝，二为历练，钱不能白花，必须探出自己的酒量，别有顾虑，尽量喝，这酒应该不值多少钱。”
“可是......”
纪铁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女人娇滴滴的哀求声：“各位大人，我已经喝醉，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再喝了，请见谅，我......”
“你什么意思？跟别人就能千杯不醉，到我这儿装可怜，打发谁呢？”一个英国人用蹩脚的中文在跟一位女士叫嚣，用手紧紧攥住女士娇嫩的手腕，表现十分粗鲁。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吸引，纷纷转头看热闹。女士仍在苦苦恳求，痛楚的表情惹人怜爱。英国人仍不依不饶，一只手抓着女士的下颌，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往女士嘴里灌。
纪铁强猛地站起身，呵斥道：“放开那个女孩，这不是绅士的行为。”
英国被吓了一跳，松开手，扭头看向铁强，嘴里用英文骂骂咧咧，但铁强听不懂。值班经理见情况不妙，连忙上前制止，一边用英文安抚洋人，一边对铁强好言相劝，做起了和事佬，两边的客人都不想得罪。英国人不买账，质问经理：“我花钱叫的陪酒小姐，结果小姐不喝，我还不能发发脾气，凭什么被人吼？如果是这样，把钱还给我，这事就算了结，否则香福楼必须给个说法，永远完不了。”
铁强看经理面露难色，被欺负得抬不起头，又说道：“不就是喝酒吗？我陪你喝，喝到你满意为止，不要为难其他人。”
英国人从没见过这样蛮横的年轻人，自己处在劣势还趾高气昂，不给点颜色以后在香福楼还怎么混，于是说道：“你替小翠强出头可以，比喝酒我还没输过，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输了，今天整场的费用你包，如果我输了，就放过小翠和经理，怎么样？”
“好！”
铁强将服务生刚拿来的四瓶酒摆成一排，加上英国人原来桌上的两瓶，共计六瓶酒，两人平喝，倒满就干。其他客人都围拢过来，希望英国人赢，好免费享受这个夜晚。见此情景，舞台上的演员全部退下，乐队改为演奏清音乐。
第一杯酒下肚，两人都很淡定，70度的威士忌，常人根本无法忍受，人群发出欢呼声。两人又开始发狠话对喊，以证明彼此仍然清醒。第二杯酒斟满，铁勇怕弟弟受伤害，想上前阻止，被纪云峰拦住，小声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第二杯酒下肚，一瓶威士忌见底，两人状态依旧毫无变化，此时人群已经沸腾，还时不时爆发出掌声。铁勇与英国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当第四瓶酒喝光时，英国人开始摇晃，赛点出现，人群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静悄悄，只剩清音乐还在奏响。
铁勇问道：“还喝不喝？认输吗？”
“今天喝的真痛快，很久没这么痛快过，喝，必须喝，哈哈哈哈。”
铁勇不解的问纪云峰：“这洋人是傻了吧，再喝他输定了。”
纪云峰笑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哈哈哈，喝酒的人有自己的意境，旁人无法理解。”
第五瓶见底，英国人倒在沙发椅上不再动弹，无论他的朋友怎么摇晃都无济于事。正当铁勇要宣布自己获胜之时，香福楼的老板出现在舞台上，他用麦克风说道：“让各位主顾受到惊扰非常抱歉，我是香福楼的老板张谦，今天这里的所有费用全免，每桌再赠送一瓶葡萄酒，感谢大家的赏光。”音乐再次响起，演员重新回到舞台上。
铁强有些微醺，他回到两位哥哥身边，嘴里还念叨着刚才被欺负的姑娘，央求纪云峰道：“大哥，那个、那个小翠没事吧，你得帮帮她，太可怜了，男子汉锄强扶弱，不能见死不救。”
纪云峰没说话，让香海楼的老板赔了这么多银子，小翠责任最大，铁强还没弄清楚情况就出面帮忙，年轻气盛，看似弱势的人也许更强势，在这样的场所工作，弱者根本没法生存，以退为进的道理纪云峰还是懂得一些。
铁勇见大哥不说话，估计是弟弟闯了祸，斥责铁强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强出头？万一输了怎么办？把你卖了都不够还钱。说多少遍你能听懂？这是名利场，不是过家家。”
纪云峰见铁勇像老父亲在教育儿女，语气吓人，但句句带着关切，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说道：“谁都有过年少轻狂，铁强对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所以才敢出面帮忙，勇气可嘉，但思虑不足，没掌握情况就贸贸然闯入，如果对方来头很大，那可要吃亏喽。”
纪云峰年幼时见过清朝的贵族老爷们，三妻四妾是常事，而且对女方的身份地位要求极高，看好哪家姑娘直接上门迎娶，谁会在外面找陪酒女，勾栏之事为达官贵人所不齿。租界内的洋人如果在家乡过得好，怎么肯来这里，多半没什么大背景，所以在铁强打抱不平时，纪云峰才没上前阻止。
铁勇急切的问道：“如果？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洋人来头不大？你怎么知道？”
纪云峰回答：“一对一对决是绅士所为，他已经喝了不少，还愿意跟铁强比拼，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如果来头很大，我们早被枪顶着头了，还能在这里优哉游哉的看热闹？”
“大哥，我还是不明白，香福楼的老板为什么愿意承担费用，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没关系，小翠是香福楼的人，客人花了钱找陪酒女，你情我愿，结果闹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谁还会找人陪酒？你以为卖酒很赚钱？其实不然，酒单上的高档酒很少有人点，八成这陪酒业务才是香福楼的摇钱树。”
“要是这么说，小翠为什么不肯喝酒呢？”
“所以说嘛，问题出在她身上，如果不是卖身或者强迫，就是她故意为之。”
铁强也听懂了纪云峰的意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鲁莽，以为女子就该受保护，现实却并非如此，费这么大劲儿救人，他很想知道小翠到底是什么状况，否则自己真成了傻子。铁强忽地站起身，走路有些摇晃，直奔舞台后方而去。
纪云峰没有阻拦，只能拉着铁勇一起跟去，也想会会这个小翠。
后台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在看守，四处都很凌乱，演员的头饰和鞋子扔得走廊里到处都是，三人被拦在外面。酒壮怂人胆，铁强扒着打手的胳膊，朝化妆间大喊：“小翠、小翠，哪个是小翠，快出来......”
“我在这里......”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回头看，果然就是刚才的小翠。
“跟我到这边来，别影响演员登台。”小翠转身引路，来到一个包间前，推门走了进去。
纪云峰抬头看门框上贴的字“海市蜃楼”，然后看到张谦坐在包间的沙发上，他径直走了进去，说道：“张老板好，我弟弟今天第一次来香福楼，想帮这位女士解围，不是有意找洋人麻烦，多有得罪，请见谅。我在法国大使馆工作，洋人那边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调节。”
张谦站起身，很恭敬的问道：“您贵姓？”
“免贵姓纪，纪云峰，这是我二弟纪铁勇，三弟纪铁强。”
“好好好，三位快请坐......今天这事不怨你们，那个叫怀特的每天都来，喜欢喝酒，千杯不醉，所有陪酒女都被他灌得无法正常工作，还有几次喝多发酒疯，掀翻了桌子，吓跑不少客人，我这香福楼也是有背景的，但是不敢得罪洋人，在租界做生意，不得不看人家的脸色。”
小翠坐在张谦旁边，侧过头偷偷看铁强，眼含柔情。她拽了拽老板的衣袖，朝铁强看了一眼，张谦会意，说道：“您这位弟弟是第一个喝倒怀特的人，在我们这行算是稀缺人才，冒昧的问一句，铁强兄弟在哪里高就，晚上能不能到香福楼来......就是.....来”
“来做陪酒员是吗？”纪云峰补充道，微微一笑。
“对，哈哈哈，当然跟小翠他们不一样，铁强兄弟可以做经理，专门对付怀特这样的人，平时不需要粘酒精的，哈哈哈，我提的有些突然，不好意思。”
在纪铁勇的心里，大老板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傲慢，可是张谦看起来恭恭敬敬，低调又谦逊，人如其名，心里徒增几分好感。
纪云峰思量片刻，回复道：“我给弟弟铁强做主，让他晚上来这里上班，他除了千杯不醉，还能帮您摆平些小麻烦，对他也是个历练。”
铁勇担心弟弟再闯祸，给大哥添麻烦，想站起身来阻止，被纪云峰按住，朝着他上下煽动左手，示意稍安勿躁，然后继续说道：“我弟弟年纪尚轻，日后还请张老板多多照扶。”
“哈哈哈，这是自然，您放心，一定一定。”
又闲聊一会儿，各事项商定，张谦让小翠送三人出包间。铁强满不在乎，无知者无畏，自小就生存在动荡中，不差在香福楼继续动荡。可铁勇却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如此鱼龙混杂的地方，真要惹怒了达官贵人，张谦也未必能保得住弟弟。
三人重新坐回卡座，纪云峰安慰铁勇道：“你没发现吗？铁强很想融入这个社会，他今天做了两件大事，都拼劲全力，运气确实都不错。小雏鸟长大了，想高飞在山谷间，咱们捆住他的翅膀不是办法呀。张谦看上去做事老练、沉稳，跟着这样的老板学习，他会收获很多。”
“大哥，他不能总凭运气过关，今天只是巧合，万一......”
铁强打断道：“二哥，我能行的，总在你们的保护下，我始终长不大，你还总嫌我调皮捣蛋，现在我能独立做事养活自己，你应该为我高兴。”
纪云峰举起手里的酒杯说道：“我们的铁强长大喽，哥哥们为你高兴，但一定记住，谋定而后动，无论遇到多难以忍受的困境，都不能冲动，想好了再做，守好原则和底线，我相信你的能力，不会让我们失望。”
铁勇也不想自己被孤立，但还不相信铁强能独当一面，他的打算是最初几天在暗中偷偷保护铁强，确认没问题才能放手，于是违心的跟大家碰杯，没再辩驳。
在三兄弟庆祝之时，小翠始终在不远处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铁强，她在香福楼每天陪洋人喝酒，靠姿色赚点糊口钱，还从没有人为了保护她跟洋人起冲突，这是她第一次还没下班，依然保持神志清醒。
小翠的目光经常被铁勇截获，铁勇以为小翠对他有意思，总是回敬点头微笑，小翠却毫无察觉，眼睛里只有铁强。
纪云峰提到自己白天去法警察署了解情况，调查是否有警探调去英警署，得知只有个叫李保年的人前些时间辞职，理由是母亲生病卧床，不得不回家照顾，至于他后来是否去了英警署，无人知晓。
铁强说道：“大哥，白天跟英警署守卫聊天，他说英警署待遇不错，银子发的最多，靠关系才能进去，人往高处走嘛，按照这么看，李保年转去英警署比较合常理。”
“嗯，咱们得找到这个李保年，问问他玉佩从何而来。”
“大哥，我去邀请门卫王哥来香福楼，让他把警署主管约出来，咱们顺便打探消息怎么样？”
纪云峰哈哈哈笑道：“好，好，铁强越来越能干。”他说着拍了拍铁强肩膀，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铁勇在脑海里梳理事件全过程，好像琢磨出了什么，问道：“大哥，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铁强在香福楼做经理，名正言顺，警探们来了才显得更有面子，交情也会更深。”
“哦？计划被你识破，哈哈哈，香福楼是最好的交际场所，不光是警察署，以后更多的信息都会从这里获知。铁强是误打误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这里面的好处你俩日后自会看到。”
铁勇对纪云峰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只看到当下三人的生存处境，没想过未来发展问题，从纪云峰去法租界上班，到铁强在香福楼落脚，三兄弟马上要呈现鼎力之势，他隐约感受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于是急切的问道：“大哥，那我呢？我做什么？”
“不急、不急，咱们现在底子太薄，外面又动荡，能做的只有顺势而为，当机会来的时候，咱们能接住，后面才有希望。你做事冷静，心思细腻，练就一身好武艺，该你出手的时候，我绝不会阻拦。静生智，急则生乱，就让我们静观其变如何？”
铁勇一晚上绷着脸，此刻才真正舒展开来，说道：“大哥，我敬你，我的格局太小，总在小事上烦恼，跳出棋局再看，风景这边独好，哈哈哈。”
“铁勇，我说了今天测测大家酒量如何，铁强是千杯不醉，咱俩也不能落后......铁强，我俩开喝，一会儿你负责把我俩抬回去，哈哈哈......来，干杯。”
铁强不知道两位哥哥在想什么，只觉得一整天像做梦似的，很过瘾，他笑呵呵的看着两位哥哥，嘴里喊道：“好嘞......1、2、3开喝。”
纪云峰和铁勇推杯换盏，不亦乐乎，心无旁骛，铁强很依赖两位哥哥，一步都不愿意离开。舞台上一波波美丽的舞女上去又下来，还有很多客人在跳舞，三兄弟没心情观看，注意力始终在彼此身上。
最后，纪云峰先倒下，铁勇毕竟跟弟弟是同父同母的兄弟，能力相近，完全没有醉意。铁勇和铁强抬起易云峰，跟张谦打了招呼，然后跌跌撞撞离开香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