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龙楼。
昔日储君之所,今成哀痛之渊。
太子薨了许久,天色晦暗,似苍穹为之披麻戴孝,悲风哀号,犹如万千哭喊交织于灰白之间。
纸钱如雪,焚烧之烟萦绕殿宇,香气与哀气并存,久久不散。
殿内清冷,白衣寥寥,满目皆哀。侍从皆身披缟素,长跪于冰冷的石砖之上,额抵地面,无言的悲痛在他们弯曲的脊梁间低回。他们的眼中,一一映照着殿内的皑皑白色,充斥着绝望与哀思。
龙榻空空,白绫覆面,如今只余寂静。
皇后目睹此状,心如刀绞,胸闷难耐,不禁轻咳数声。
“主子娘娘,您快用帕子掩住口鼻,免得烟尘侵肺,损您尊贵凤体!”
王嬷嬷急切地扶住皇后,低声劝慰,随即高声道:
“皇后驾临,祭奠太子,尔等暂且先噤声退下。”
话语刚落,殿内仆从纷纷从地上爬起,弓身低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后面对空荡的龙榻,心中百转千回,欲伸手触摸,复又黯然收回...长叹一声,转头对王嬷嬷说道:
“唉...扶我快下去吧。”
...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之声如断续之弦,牵动皇后心头,她紧握丝帕,亲自提起裙摆,疾步沿昏暗阶梯而下。
“主子娘娘,您且慢点,地滑谨慎!”
王嬷嬷在其后紧随,皇后全部心神皆那咳嗽声牵住了,哪听得王嬷嬷说的什么,未曾留意脚下,几近失足。
“哎呦我的主子娘娘欸,您这要摔出个好歹,老奴百条命也不够抵的呀!”
步出石阶,一方明亮的玉砌寝殿显现,几名机敏的宫女立于门前,两列分立,恭谨屈膝行礼:
“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皇后未及回应,直奔向内,只见寝宫中央的醒花木榻上,太子面容苍白,咳嗽不绝。
“你们是怎么侍候太子殿下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皇后径直走向榻前,关切地望着太子:
“宏儿,宏儿,你怎么样了,我的孩子!”
“咳咳咳,母...咳咳,母后,咳咳咳,哇——!...母后您怎么来了。”
太子掩面又是咳嗽不断,突然一阵呕吐,皇后见状,心痛不已:
“宏儿,又咳血了是吗!”
皇后眉头紧蹙,神色哀戚道。太子悄然将帕子合上,紧紧撰在手心中,嘴角扯起一抹笑,虚弱说道:
“我本就病体残躯,母后不必放在心上。孩儿已多次告诫,此地不宜常来,有事遣王嬷嬷即可,您怎么又来了?”
皇后闻言,泪水盈眶,颤抖的指尖悬于太子脸颊,欲触又止,仿佛眼前这俊俏人儿是琉璃做的,一触就碎般...
太子反握住皇后的手,如同幼时般安慰说道:
“母后,勿需挂怀,孩儿已习惯如此,您请回宫休息。”
皇后摇头制止,声音中透着决然:
“今日母后就在此守着,直至宏儿歇息。”
王嬷嬷侍立一旁,宫女们各司其职,有的端来温水,有的准备药膳,寝殿内虽忙碌,却静得只能听见太子微弱的呼吸。
皇后坐于榻旁,紧握住太子的手,二人相对无言,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太子强撑起一丝力气起了半个身子,望着皇后,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母后,孩儿不孝,让您承受此等煎熬...您的恩情,儿臣只能来生再报了...儿无憾矣。”
皇后闻言,泣不成声道:
“宏儿,都是母后不好,是母后未能给你一副好身体...这贼老天为何就是见不得咱们母子俩好过!湘贵妃那贱人折磨了我半辈子,好不容易除了她,又换我可怜的孩儿被病魔折磨半生...”
皇后忆及日间之事,眼神中闪过一道锐色,握着太子的手更加用力:
“对了,方才你舅舅伯延侯来过,与母后谈论一事...”
“母后您说,儿臣听着。”
太子另一只手轻拍了下皇后,示意她慢慢说。
“...伯延侯言,肃王在古阳郡专横跋扈,闹得城内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更有古阳郡守,派死士潜入宫廷,呈上密信,以示忠贞,盼本宫施以援手...。”
王嬷嬷闻之,立即将信笺展开,低语诵读,字句间满是紧张。太子听毕,又是一阵轻咳,皇后眼色向王嬷嬷瞟去,王嬷嬷赶忙将信笺折好,收入怀中,后退数步。
待太子咳嗽稍歇,他语气微沉,缓缓分析道:
“恐非六弟嚣张,实乃古阳郡守不容异己耳...母后,您日前不是接见了一位隐士,命其暗中解决掉六弟?咳咳咳。”
皇后面色骤变,轻抚太子后背,语气有些慌乱道:
“你可别动气...母后只是...想以绝后患罢了...”
继而她压低声音,若有所思道:
“此事怎会落入你耳中...”
旋即又捻起绸帕往眼角拭去,啜泣道:
“你是不知道,一入深夜,那贱人的面孔便陡然闪现在本宫眼前,害得本宫寝食难安...”
身后王嬷嬷也一并附和道:
“是啊,太子殿下,主子娘娘夜夜被那梦魇缠身。”
太子苦笑,略带无奈道:
“儿臣自有法子,只是,这仇恨循环何时能止?本望母后勿再沾染血腥...唉,既如此,就让孩儿在最后的日子里,替您背负这份罪孽,咳咳。”
“胡闹,你这孩子...”
皇后面色微愠,刚想开口训诫,见太子又咳了起来,这才住了嘴,不再作声。太子见皇后不再多言,轻声续道:
“...昨日有探子来报,咸丰郡有桩疑案,整村尽灭,似是邪教手笔...此事关乎民生,朝廷理应派人前去调查,若真为邪教所为,定要将其连根拔起,诛灭殆尽...”
皇后闻之色变,急切回应:
“邪教?此等毒瘤断不可留,数百年之前,邪教作祟,曾令天下动荡,百姓受苦...此事重大,不可掉以轻心!我得赶紧去和你舅舅商议一番!”
太子淡然一笑,宽慰道:
“母后莫慌,现在三弟摄政,你如此这般...”
皇后如梦初醒,随即惋惜道:
“竟是如此?吾儿确是聪颖超群!唉...天意弄人,作孽啊!”
太子摇了摇头,眼中含笑:
“天色已晚,母后快些回去吧,国事要紧。”
...
“我这傻母后啊,被仇恨蒙蔽双眼这么多年...何时方能看破虚妄,释怀过往!”
待皇后离去,太子这才悠悠叹道。
影子处似是显现一道窈窕疏影,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太子殿下这般信任樊王吗?”
太子徐徐躺下,凝视那影,微笑道:
“不是还有你吗。有你在,我方能心安。”
见那疏影默然不语,太子又轻笑道:
“雨知,你不觉得此事太过巧合?”
洛雨知沉吟片刻,开口道:
“太子殿下所指...是皇后收到的那封密函?”
太子微微颔首,低语道:
“是,也不是。”
“咸丰郡即便灾祸连连,朝廷中人应先知,何以消息却从盛阳市井孩童之口传出?”
“我那六弟举目无亲之际,曾受咸丰郡守恩泽,而那封密函上的内容,又是刚好是建议母后,遣他这个病秧子剿除匪患...”
“巧,真是太巧了,咳咳咳。”
洛雨知沉思片刻,轻启朱唇:
“妾身不了解肃王,就不妄加猜测了。假使真如太子殿下所说,那此事只有一种可能...朝廷若委派肃王,正中其下怀。”
太子闻言揶揄回应道:
“想不到雨知这般冰雪聪明,只是不知我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可惜,无福消受啊...”
“...”
见洛雨知不再言语,他那惨白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白霜:
“咳咳...咳咳咳!”
洛雨知急忙问道,满是担忧:
“殿下,可有不适?”
“咳咳咳,水!”
“水?...水在这!”
洛雨知忙捧起案边的碧玉壶,倾茶入杯,扶持太子坐起,将杯沿轻抵他的唇边,待他饮下,止了咳,才稍松一口气。
刚欲起身,却被太子轻轻挽住皓腕,他抬起苍白俊美的面庞,柔声道:
“陪我一会儿,可好?”
洛雨知登时双颊飞霞,如花容颜略显迷离,羞涩间,无意瞥见太子手中紧握的丝帕此刻滑落在地,那上面的一抹殷红,刺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