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诚和原涉离开济西的第四天。
两匹骏马在山林间奔波,其中一匹枣红色的骠马,独属于原涉。
他虽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大员,出行却既不配刀,也无随行人员,属实是独树一帜。
不过,这也与原涉的身份相关。
他乃是当世享誉盛名的豪侠,但在王莽手里,也属于一个秘密人物,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
因此,原涉每次有勤务,也就带些干粮与水,一些他需要负责的国务机要,再就这匹良马罢了。
至于王诚胯下的另一匹红骥,这是原涉在询问王诚是否会骑术,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自己掏银子替他购置的。
他两个已经出发许多天了,原涉在信里自然写的是车马奔劳,倍日并行。
但这几日他和王诚,实则也一直是在闲庭信步的状态,时而奔波几个时辰,又常常会懈怠不少时间。
反正济西离长安也不算太远,以二人如今的路线和脚力,消不了半个月,便能到地方。
只不过,在选择了这条山林中的小径之后,二人的行进速度,也是陡然加快,再不似先前那番悠逸。
按原涉的说法,不走官道是为了能避匿身形,免得被长安方面时时刻刻掌握动向。
但贸然选择这样的别径,自然也是有风险的。
风声鹤唳。
原涉一扯缰绳,那枣红的骏马当即止步,王诚紧随其后。
高大的男子此刻回过头来,低语道:“尔德兄弟,前方怕是有路匪。”
王诚点点头,哪怕陌生如他,现在也能听的清晓,这四周密林里少说有近十个汉子在窃窃私语,恐怕不需要几息过去,这帮人就会趋之若鹜般的冲出来。
但是王诚无一点情绪。他都不怕,原涉就更不会担忧什么了。
他正眼望去,果然发现原涉还是端坐在马背上,没什么表示。
根据这几天他对原涉的初步了解,此人虽然手段凌厉,但并不残忍。
个性和他现实里的一个朋友很相像,也不枉他们能做兄弟。
还在沉思之中,那边果然是,闹出了动静。
老惯例,路匪现身之前,要先唱词。
“嘻嘻,才两个人,就敢走这条山路,现在的世人,胆子都这么大了吗?”
“哥哥,那真是正好啊!这两个今天入了咱们掌中,那岂不是在劫难逃了!”
“把这两个都剥皮拆骨,端给大哥下菜吃,”
“哈哈!嘻嘻!呜呼!”
嗤笑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原涉看着那十六七个大汉从密林里窜出,披着身麻布就站在二人面前。
八个。有八个是明晃晃的提着钢刀,另外那些,也都不怀好意。
出乎王诚意料的是,原涉当即就下了马。
“别动!”
刀指原涉,那领头的山贼当即就大喊道:“老子叫你别动。”
“几位…”
听他这话,原涉索性驻立在地面上,倚着他的红马。
然而,让王诚大跌眼镜的是,他竟开口说道:
“我这还剩十来两银子和四十斤干粮,把这些都一并送了,放我们哥俩一马,如何?”
一听到这数目,那后面的几个山匪,当即就两眼放光。别看他们这样,世道里,当贼匪的也没粮食。
只有那领头的贼还保持狐疑,质问他道:
“四十斤干粮?你两个是干什么的?”
“您就说干不干吧。”原涉生出预感,他又补一句,“我劝您也别打听。”
“不干!”
那山贼斩钉截铁道:“他妈的,还敢唬老子。鬼才信你小子的话。”之后便是污言詈语连连。
“两个人就这么富,肯定还有货掖着。我劝你两个别在爷爷面前耍什么心眼!”
王诚皱眉,原涉也是直扶额。
“尔德兄弟,把那封信给我。”
递在他手里之后,原涉怒目鼓起嗓子,对着那还在叫嚣的山匪就直接开骂:
“寻恁先人的!找死是吧,老子嫌麻烦索性把了钱粮,还在这得寸思贪来了!”
“睁大你们这帮狗东西的眼珠子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努睛望去,原涉也一指那信封上的火漆,直接横言道:“入你母的,朝廷的章!”
一时间哗然。
“老子两个是官府的驿卒,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啊?敢抢济州太守送给皇帝老子的文件?!”
一听他这话,那帮持刀的匪寇果然心生退意。
“这,哥哥,我们怎么办?”
“……嘶。”
领头的也沉默不语,他望向那原涉的满身横肉,又觉得这确实不是一个看来简单的主。
“朝廷的东西……咱要了也没啥用啊,要不我们还是…退吧。”那些人盯着他大哥的脸色,踌躇着说出。
“不信!”
未曾想突然间又有个站出来,看身边人转向,他一脸自信张扬的,和大哥讲道:
“哥哥,你想啊,他两个要真是官差,哪可能一开始还那么低三下四,要不就是这个卵蛋也没得本事,怕我们一哄而上,先给他砍了。要不,就真是假冒的……”
“再者,大哥你何时见过,这送信的官差不走驿道的,没这样的事吧?”
“咱们是不敢劫官差,可是就六年之前,这天下哪还有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耀武扬威的喔,驿道之外,那是见一个杀一个。”
“所以依我看,虚张声势罢了。”
那山贼的首领听着他的话语,心中觉得有理,默默点了点头。
“大哥,看后头那个年轻的骑的马,身上包袱那么多,还鼓成那样!肯定有货。”
原涉见这一帮人分析的像模像样,脸是黑的。
他捏了捏骨节,满面肃容,自顾自的道:“他妈的,我这假仁假义……罢了,这群人真是欠杀了。”
“尔德弟兄,把我交给你的那面大纛树起来,好让这帮人看看。”
“顺便,借你的刀一用。”
王诚听了,当即便照做。一直默不作声还受那帮匪寇的指指点点,他也是不爽很久了。
“扛得动吗?”
“嗯。”王诚点点头,虽说这东西确实沉的狠,但对于有【杀人如麻】气力加持的他来说,暂且还构不成什么障碍。
晃晃的就立起来一块白帆,随烈风鼓舞,上书五个大字。
镇戎将军原!
……
在原涉暴起,当场击毙一个之后,这帮人也是都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原涉给了那地上的群匪几下,直把一人踹倒,靴底往胸膛上踏去,地上人霎时间就气都不能顺,连连猛喘起来。
他直问道:
“奉劝你们都说实话,当了几年流匪了?!”
“将军,俺们都是务农的,这是村子受了大灾,才跑来劫点吃食,一条人命也未犯啊,将军,你老人家放了我们吧。”
原涉闻言,不顾他的哭丧,扑朔的一刀就捅进去,那人当场死绝。
“你!说!”
第二个山匪看着身边人的惨状,颤抖着说出:
“将军,额…额真是这边的农家人嘞,额是被他们强行征来的,谁吃饱了撑的,想当土匪啊?救俺一命啊将军!”
抬手又是一刀。
“……”
一路杀过去,原涉已然亲手剁掉了十一二个,他踩住最后的几个胸膛,刀尖指着他的鼻子问:
“你也是务农的?”
“不不不,但是我真有苦衷,我真有,将军,你要信过我嘞。”这人一瞅前边十几具横尸,哪还敢如此讲。
原涉反正是也杀闷了心,索性闲置下来,听他说道:
“我是齐州人…之前,是在家里种田的。”
“打住。”原涉一听到这话,真是不气反笑。
“将军我真是,好歹也种了十多年的地,我真是前半月才逃到这里来的,齐鲁西边出了什么,您是朝里人,您应该也晓得……”
原涉皱眉。
“那我问你,种地的犁和锄头,各多少钱一个?”
“您莫不是在说笑吧,这些农家人哪敢买卖…”
也许可信,原涉心里想到。
“你犯了多少条人命?”
“我没杀过,老实的很,真没杀过人。不瞒将军,山寨里别的恶事我都参与,就是这杀人,我是真不敢做…”
这话……五五分吧,半信半疑。
“吃过米肉吗?”
他脚下那个蓦一下就陷入愕然,就连一旁的王诚都看得出来,此人有些慌。
“人左右,各几根肋骨?”
回应原涉的,只有风声。
罢了。
原涉眼一撇,从他身上离开:
“这样,你现在砍只臂膀,我放你走。剩下的,能不能活命,看你造化。”
万事散尽后,原涉与王诚,又骑马,重新上路。
“尔德兄弟,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外面传的,有什么不同?”
“大致相近吧。”托某个人的福,王诚对汉时的所谓游侠,的确也有一些粗略的了解。
与其说和后世的侠义小说接近,倒不如讲就是民间的诸豪强。
原涉的表现,诚然也与那些人,有所不同。
“不过,巨先兄,确实有些出乎小弟的预料。”
“嗬。”原涉浅笑一下,“那尔德兄弟,不妨猜一下,涉的出身。”
“呃,农家人?”王诚是凭借着对他的性格侧写,给出的答案。
原涉哑然一笑。
“禹川原氏呢,虽然不是什么大世家,但多少也算当地的豪族。”
“实不相瞒,涉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少时选孝廉多少有点门槛,不然上头也不好糊弄。我便背了一些,说我是个儒生也没问题。”
王诚听他讲述,抿了抿嘴角。
“只可惜,涉那时都是死背,直到前些年追随龚先生,我才把那些道书,又给拿起来。”
“仁义仁义,经逢当思仁,见得须思义。世人是无能,不无能也不会去当山匪,可有能者……”
王诚听出他这话是在指王莽,身为公羊派大儒,天下的皇帝,纯粹的道德圣人,照理说当谓之最有能者罢。
然而,他却使得过去的世道,饿贼纷争,焦土纵横。
最后,原涉轻哀一声,叹气自阐着说:
“涉非漆雕氏之儒,乃子张氏之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