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 第4章 石桥边的歪脖子树

作者:司马慕铭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1 00: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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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们的村子比较散,从省道边一条乡马路走到底,路的尽头便是这个村的最后一个村民小组。往里走的人,大部分都是住在那里的村民,偶尔也会来些面生的人,那都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平日里,上街赶集,出门办事或是走出村外也都是走这条乡马路。也有些羊肠小路,那都是通向各个院子或是田埂上的干农活的小路。小组又都被几大垅稻田分割开来,当地人称为甸,整个村也就三四个甸。有什么事情,甸这边的人一嗓子,对面的人马上就可以呼应过来。

离省道不到六百米的那个甸,一条小溪从中间流过,有一座独拱门的小石桥格外地抢眼,它不仅连接着来往车辆行人,还是当地人歇凉,闲聊的好地方。周围有几棵老松柏树,一年四季地挺拔着。桥头的那棵歪脖子松柏树斜跨向溪水方向生长着,成年累月就那么歪斜在那里。

石桥旁边有一大块空地,顺延过去的便是可以望得见头的大小不一的稻田。稻田的尽头有一小片茶树林,穿过茶树林就是另一个村子。除了寒露节气,人们摘茶籽,一般极少人会选择从这里路过。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小桥流水,溪水潺潺的地方,有一天会成了凶案现场。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情,让所有的乡亲们都陷入阴影之中。打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停留下来歇息,胡吹乱侃了。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说,歪脖子松柏树那里,夜里总是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阴森可怕。

那时候,乡下人普遍都会养一些鸡啊,鸭啊,有一些人家里养些狗,喂几头猪,谈不上规模,但似乎家家户户都会花些时间来照料它们,都当宝贝一样的养着,长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摆弄到集市上去换些钱回来。这份收入是农活以外的活钱,不仅可以贴补家用,还可以适当地改善一个家庭的窘迫。

平日里,张家走丢一只鸡,李家不见了一只鸭,都会热闹好一阵子,吵吵嚷嚷地也会疯传了半个院子。

乡里是藏不住事的,也藏不住秘密的。

这两天,张婶家的鸡莫名的少了好多只。早上放开鸡笼喂食的时候,她是数了又数,到第二早上再清点一遍,又莫名的少了。张婶全院子骂开了:哪个吃了我家的鸡,不得好死。穿肠子爆肚子。

她是越骂越歹毒,越骂越难听,越骂越起劲。张嫂的泼辣是出了名的,一个村子里总会有几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只要张婶破口大骂,没有个把钟,是停不下来的。人们远远地看着,没有人回应,她就自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个没完没了,直到喉咙嘶哑,没有了连贯的语句了,她才罢休。

起初,大家以为只是张婶自己数得乱了,或者鸡被黄鼠狼给叼走了。也有人认为张婶又在发癫,借鼻子发血,指桑骂槐,指不定又要找人吵架了。直到接二连三又有不少人家的鸡开始少了,大家才意识过来:一定是来贼了。这个贼偷鸡也偷得奇怪,这一家摸几只,那一家又捉几只。一家一家地摸过来,看似随机抽取,实则是很有规律。被偷的几户人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鸡晚上都关在杂屋里。杂屋离房子少说也有个三十米开外。只要没有太大的动静,屋子里的人是很难听见外面的声音的。加上那时候的电视剧都是一集紧跟一集的播出,全部沉浸在剧情里了,哪里还顾得上杂屋里的声响。

这还了得,偷鸡摸狗的事情在乡下是最没体面的,也最是让人看不起的,又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大家恨不得马上抓住这个偷鸡贼,再狠狠地暴打一顿。

乡里乡亲的很快就达成一致,这些天守到凌晨再睡,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偷鸡贼,几个甸的乡亲到时候一包抄,任他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还弄不死他。

那时候乡下的稻田刚插完秧苗没几天,长得快一点的已经稳根了,那些插得浅一点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来回晃荡,碰上一阵急风,便一把从田间的泥巴里翻转出来,散散地飘在水中。乡亲们也没什么卵事了,顶多是白天再去补补秧苗,或许施一下二次化肥。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去抓住这个偷鸡贼,方法都想出了一箩筐,补全了又补,生怕漏掉一些,各个甸的青壮年劳力都做了包抄的明确分工。这份分工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领头,都是自发自愿的,仿佛都在尽一份自己的力,都在挣一份面子。

穷尽了主意,可没有人想到事情竟然演变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也没有人想过,后来的事情会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乱。

那天夜里,月光特别明亮,像个探照灯一样,把整个甸都照得如同白昼,平坦的甸里,几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大家以防万一,还是备足了手电筒,墙头准备好了棒子,钢钎,锄头把。还有人把珍藏在家里的老古董—锈迹斑斑的梭镖都拿了出来。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由得感叹:乡亲们齐身的劲头都赶上了民国三三年走日本了。这个偷鸡贼是进得来,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大概夜里不到九点的样子,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沿着乡下马路一直向里走,在经过甸里时,时而这个田埂边停停,时而那个田埂边看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张婶一家是最先发现他的,张婶差点喊叫出来,被她家男人捂住嘴,一把拉扯进屋子里,低声凶狠地骂了一句:你脑膜炎啊!捉贼捉赃,捉奸要见双。你这一嗓子,还不把他吓走了,我们不是平守了这么多天。

张婶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差点就要崩落出来。

张家兄弟多,成家后房子又都在一个院子里,招呼起来方便得很。

张婶男人说,你在屋子里看着他,别乱跑,我去叫兄弟们抄家伙。今晚上还不逮住这个狗日的。

张家男人又说,盯紧了,千万别出声,等我回来。

甸里的身影在夜风里,在月光下,拉得扁扁长长的。张婶狠命地瞪大双眼,紧紧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生怕他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心又提到嗓子眼了。“抓贼啊”这三个字好几次要从嗓子里冲撞出来,又死命地憋了回去。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突然拐进了院落里的杂物间。不到几分钟的光景,那道身影又闪电般的闪进另一个院子里。张婶满眼看到的都是飘来飘去的身影,不着地,又是扁扁长长的,在月光下疹得很。后来,张婶逢人就说,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分明就是鬼魂出没,哪里像个人,正常的人怎么那样飘来荡去的。

张家兄弟操着家伙,齐刷刷地站在张婶面前,小声地问了一句:人去哪里了?

张婶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院子,张家男人说,让这狗日的偷个够,偷个饱。

张家兄弟商议着,到小石桥那边去堵他,沿路能通知几户就通知几户。最后再三嘱咐张婶:那狗日的再现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扯开了嗓子喊,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他指定了是要往回跑的。

后来警察调查取证时,张家兄弟交代,他们刚到小石桥,甸里那边就炸开了锅,人声鼎沸。“抓贱啊!”,“抓贼啊!”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狗的狂吠声,到处都是手电筒的光束。四面八方从甸里涌出来一波又一波的人来。

他们是在小石桥这边截住偷鸡贼的,还没来得及动手,他从背上甩下来一个鼓鼓的编织袋,拼了命地直接冲进了稻田里。可能是想从田埂上跑进茶树林里去。

几十个乡亲们一窝蜂地挤进稻田里,赶鸭子一样的,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我们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太混乱了,棒子,棍子,石块,泥巴,能用的,不能用的,全部招呼上了,在稻田里哪里跑得动,他一个人怎么冲得出去?包围的圈子,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稻田里全是人,田埂四周也全都是人。我们只看见他突然就倒在田埂边,一动不动了。

大家你推我搡地把他拖到歪脖子松柏树那里,用麻绳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牢牢地捆绑在树下,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

群怒群愤太可怕了,动手的人更多了,拦都拦不住。我们兄弟们当时也想冲上前去,给他几棍子,可一听见他凄惨的叫声,吓得个半死,硬是怔在那里,挪动不了脚。缓了好久,我们才战战兢兢地回了家。连丢在旁边的编织袋的扎口,都没有气力去解了。里面有些鸡,也顾不上了,大哥催促我们,赶快离开,说可能要出大事,这样下去迟早会死人的。

第二天清早,就疯传了偷鸡贼被活活打死了。法医到现场解剖,听说围观了很多人,我们吓得都不敢出门。

张婶是与张家兄弟分开取证的,张婶完全没有了泼妇的霸蛮气场了,一下子就萎缩了下去,人都好像被抽走了几分魂魄,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神神道道地说,那天夜里看到的就是偷鸡贼的鬼魂,影子那么长,像是挂在空中,跟电视里的鬼片一样一样的。

我家男人和兄弟们出去没多久,就听见传来一声喊叫:“抓贼啊!……”,我当时直接一哆嗦,就远远地看见一道身影飘了过去,像箭一样飞出去,人哪里可以那么快的,我是在喉咙里打转了许久,才喊出来一声:“抓贼啊!”起初只有几声喊叫,后来声音越来越喧嚣,狗吠声一声紧过一声,无数的手电筒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我跑出房间,胡乱摸了一把扫帚,跟着追赶的大队人,搏了命地往前冲。一到现场,我就怕了,黑压压的人群,全都乱了套。

我不敢凑上前去,听不得那样的惨叫声,远远地躲在角落边,全身颤抖个不停,牙齿都在打着战。直到看到我家的男人和兄弟们,才勉强扶着扫帚没有瘫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脑海里晃荡的全部都是血淋淋的影像,还有那打在身上的啪啪的响声。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我也是第二天清早,听别人说的,那个偷鸡贼死在那里。造孽啊!

尽管外村人流传着很多的版本,我们本村的还是没有一个人乱说的,也没有哪一个站出来指证的,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会引祸上身。

外面传言,那天夜里,动手的不少于五十人,又都是下得死手,但具体是谁动的手,这个传言始终没有传播开来。倒是人数越传越多,说到后来,老弱妇孺齐齐上阵动过手,少说也有个百儿八十地参与过。他们说我们村的人太歹毒了,把人绑在那里,一直打到天光,才慢慢散去。这是多大的仇恨啊!他们又说,偷鸡贼曾一个劲地讨饶,求留下他一条命,没有人理会他。最后越传越神乎,说偷鸡贼练过排打功,在那里运气抵抗,被我们村的人破了他的罩门,打中了他的死穴。再乱棍活活打死的。

人的确是被打死的。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第二天清晨,有人去赶集,路过小石桥,偷鸡贼已经死透了,一群一群的苍蝇前赴后续的向着死者飞赴过去。吓得路过的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去派出所报案了。

接到报案后,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迅速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对现场进行了封锁。

过往的人越来越多,一茬又一茬的路过这里,都吓得冷汗直流。这里一下子就成了凶案现场了,电视剧里出现的破案画面,场景,这里一样不捺的上演着。

集市上一传十,十传百,疯长了翅膀似的,漫天飞舞的传散开了。不到晌午,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了我们村小石桥那里,打死一个偷鸡贼。

河那边听到消息,有一家子哭声喊天,心里明镜似的,家里的男人平时总是晚上骑着单车去偷鸡摸狗,昨晚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十有八九就是出了事了。

后来听乡亲们说,死者不是本地人,是河那边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偷鸡摸狗习惯了,刚开始在周边偷,被人发现了,乡里乡亲的,也没太追究,赔礼道歉就了事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没把面子撕破了。可他偷习惯了,收不了手,于是晚上骑着单车到处瞎晃悠,有机会就下手,经常是后半夜才回来。

他的家人劝不住,也管不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知道迟早会出事,但没想过会送条命。

发生了命案,肯定是要彻查的,从镇里上报到县里,从县里再下发命令到镇里,明确指示:要严惩凶手,绝不姑息!

下午县公安局就派来了工作组,一边陪着死者家属做解剖尸检,一边在我们村走访取证。

据说法医是流着泪,解剖完尸体的,只说了一句:太惨了!

死者家属在现场呼天喊地,悲怆的声音像一片片锋利的刀片一样,在现场每个人的听觉神经和血液里一寸一寸地切割。

那几天,警车一波一波地开进村子里,逐个小组逐户进行走访调查,搞得人心惶惶。那些动过手的人,自己心中是有数的。面对询问,还是没有人承认自己动过手。都侥幸地等待别人先去承认。那些围观的,没有动过手的人,面对询问,就更加吃不准了,都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那天夜里,现场太混乱了,哪里说得清楚:是谁先动的手?又有哪些人动过手?说不好,就分分钟把老乡送进监狱,或者说送上刑场,吃颗枪子。

法不责众。让办案人员头疼得很,每次调查完,走出村外,都破口大骂:一班刁民,一群法盲,愚昧,愚蠢,愚钝。

经过持续的走访调查取证,有这么几个人是脱不了干系的。

从田埂边一路推搡过来的那些人,其次就是用麻绳捆绑帮忙的那些人。

带走这些人,在县里关了不到一个月后,又放了回来。因为反复问询后,也没有什么有价值和佐证的东西。他们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但没有参与过打人,也没有教唆,煽动别人动手。他们还交代了一个细节:那时候那个偷鸡贼还有喊有叫的,还是活的。至于后来怎么死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两个地在那里没呆多久,就回家了。后面的事情也就如同其他人说的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出入。

在深入重点排查中,有人交代:本来打得差不多了,大家气也出了,心慢慢软下来了。毕竟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是什么阶级敌人。想想送个活的给派出所得了,也怕你一棍子,我一棍子的,弄出个人命来。

就在这时候,财叔说,送什么派出所?去年我们院子里抓到了一个贼,扭送到派出所,我们前脚刚出大门,后脚贼就被他们放了。

这一席话,把大家冷却下来的良知给摧毁了,也把软下来的心又瞬间坚硬冰冷起来。怒火这东西,就像间歇性的羊癫风发作一样,一阵一阵的,一阵起来了,哪里挡得住,又是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抡,狂打。

警察问:财叔是谁?

群众说:财叔是上一届的村支书。

在进一步深挖中,群众对于财叔的这席话,很多人都是赌咒发誓的,绝对没有听错,也不会随便冤枉别人。

财叔是上一届的村支书,在位期间,虽说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但也是诚诚恳恳地干了好几个年头。谈不上一呼百应的威望,在群众眼里,也算得上是个及格的老村支书了。

凡遇到群发性的事情,财叔都会亲临现场,就算卸任不管事了,往那里一站,群众都会给老支书的一份面子。遇到难题也是如此,只要有老支书一到场,群众也有了主心骨了,再大的事情也就不是个事了。新的村支书面上不好看,但勉强也会挤出一些笑容来,说,姜还是老的辣。还是要向老支书多学习学习。

可这次财叔去的现场不一样,去的时机也不对。

财叔被抓的时候,好多人私下里都说,财叔去的时机不但不对,说那一席话的时机更不对。更有人窃窃私语,财叔的话动机不纯,包藏祸心,分明就是教唆乡亲们下死手。

财叔被警察带走的那天,走的也是这条路。还没到晌午,也不是农忙季节,可乡亲们都躲瘟神一样,远远地避开了。

财叔的家人以为他也会像带走的那些人一样,一个月以后,会放回来的。

财叔低着头,仅留有一小撮的头发也从谢顶的脑袋上滑落下来,在风中凌乱地吹着。他被警察搀扶着,被动地跟着他们的步伐。在两位人高马大的年轻警察面前,财叔显得太过单薄,佝偻着身子,把自己丢进了车里。

财叔的问讯开始并不顺利。

年轻的干警上来就突审,信心百倍地准备一次性突破到底。

可一个轮回下来,财叔就是不往正题上说。不断地重复自己是说过那样的话,但并不是让他们往死里去打。再说自己一个卸任的芝麻小村支书,有什么权利去干涉他们。年岁大了,没卵用了。

几次问讯下来,没有实际性的进展。

一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死者家属拖家带口的,不断地在镇里,县里哀嚎。说一定要给她们孤儿寡母主持公道,一定要严惩凶手。给死者一个交代,给活着的人一个说法。哭着男人的名字,呼天抢地喊着把一大家子都带过去吧!

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县里特别召开了碰头会,领导拍着桌子吼道:一定要把这个案子落实到位,该抓的抓,该判刑的判刑,该审的审,务必从严从重从快处理。

有了上面的指示,下面的压力就更大了。

法不责众,不是借口。总是要有人来扛下来一些罪责的。

再次审讯,换上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干警,一上来就一口当地家乡话,也不问案情,跟财叔有一搭没一搭扯起工作年限来。估摸一刻钟后,他给财叔递上了一支烟,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出了这样的大事情,换做谁,心里都会堵得慌。你一个老共产党员,当时在现场,理应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理应该要当场阻止群众的。老哥啊!你怎么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来,你糊涂啊!

财叔颤抖着吐出了一缕烟尘,还原了那天夜里的场面:

那天夜里,吼声震天,人群像是潮水般汹涌过来,月光本来就很明亮,人的影子都照得过,手电筒的光束也从各个角度窜出来,有的射到天上去了,有的射到田里,有的射向远处,有的又射到了人的身上,眼睛上。乱哄哄的。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人在稻田追赶着偷鸡贼,稻田里的插好的秧苗踩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人,那个偷鸡贼像疯狗一样乱窜,棒子,棍子,跟在他身后,乱抡乱砸的,有的他躲过了,有的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听得到沉闷的响声。最后都在稻田里转圈圈,但那圈子是越转越小,圈中有圈,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层层叠叠的。飞都飞不出去。

他是拼了一口气,准备从棍棒的缺口下抢上田埂上去,然后逃进茶树林去。硬是挨了不少棍子,拼命向田埂边冲了过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拼命往茶树林那边跑?他的单车就藏在那里。穿过茶树林,他要是猛地把轮子踩飞起来,乡亲们也追不上。没曾想他自己慌乱中冲进了稻田里。

人群中有人发喊:堵住他,别让他上田埂。田埂上本来就有很多人,那时有一群合围了过来,好几根棍子又抡圆了打在他身上,可能有几个打到头上了,血瞬间涌了出来。那个稻田面积不过六分田,离一亩还差好几分呢!包产到户分田的时候,我有印象的。几十束光集中射到他身上,那一阵子,在月光下,在手电筒的光束下,血都成了黑色的。我还咯噔一下,这人这么的奇怪,血都跟别人不一样。

他瘫在田埂边,被人七手八脚地架起来了,从田埂那头,拖拉着到了小石桥歪脖子松柏树那里。那棵树,晦气。我当村支书的时候,好多次想砍了它。乡亲们说,松柏树都是笔直的,长成那样,少见,应该留下来。

拖他过来和绑他的那些人,你们已经抓了,关了,又放了。

后来吵吵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说,算了,别把人打死了。该教训的也教训得差不多了,还是送派出所去吧!

有人同意,有人主张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当时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像鬼上身一样,脱口而出:送什么派出所?去年我们院子里抓到了一个贼,扭送到派出所,我们前脚刚出大门,后脚贼就被他们放了。

哪知道我的这席话刚一说出口,那些个乡亲们又乱打乱砸了好一阵。

糊涂啊!后来我又喊他们停手,哪里有人愿意去听的,哪里有人停下来的。

唉!……

情况已经相当明显了,事实也很清楚了。

那位干警听完后,说,你是老党员了,应该知道现在的严重性和特殊性。人命关天的案子,上面也发话了。实话跟你说了,老哥!你不指证几个动手的人来,你是没那么快出得去的,本来已经停手了,若不是你的那席话,试想一下,可能就不会发生命案了。

财叔说,我不知道。

停了一会,财叔又说,可能吧!也可能没有可能。

干警又做了很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出来指证一些乡亲来,他的问题就没那么难办了。

财叔固执地说,我也不能胡乱指证别人啊!少说也有好几十个动手了,我既没有看清,也没有记清。不能够随随便便去冤枉老乡们。

干警合上卷宗,默默地走了。

财叔家也是不断地县里,镇里跑个不停,与死者家属那边展开了赛跑。集市里传来传去的还是那个事情,不过少了一些道听途说,也少了一些添油加醋。讲得最多的是财叔和那孤儿寡母。都造孽啊!

人世间的伤痛,有些很难抚平,只好封存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去释怀,可能没有办法释怀的,也只好慢慢地释放出来。一场过犹不及的群体性事件,就这样永远定格在那里,抹不掉,擦拭不掉,更无法让亲历过的人们短时间内去淡化掉。

夜里九点以后,溪水潺潺的桥头,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汗毛竖起,风起时,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满满的,浓浓的血腥味。有人说,手上沾满鲜血,洗洗涮涮就干净了,心尖上沾满了鲜血,怕是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财叔一带走,就整整关了个一年四季连个夏天。他硬是没有乱咬乱说,他也是在赎罪。

我们村再也没有来过贼了。可有人说,晚上总会听见满甸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抓贼啊!…”

不间断的,时不时还有些警车或是一些政府的公用车开进村子里来。还是锲而不舍地调查收集着信息。

后来死者家属也没有那么执拗了,上面也做了很多工作,达成和解。慢慢地好些人凑了些钱赔偿给了她们,这当中有动过手的人,也有压根就没有动手过的人,也有本来赶过来看热闹的人。张婶一家出得最多,其次是捆绑的那些人,再其次是从田埂上拖拽的那些人。

那些动过手的人,谁也不敢拿多了,怕已经定性的案子,再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翻盘。默默地给些钱,心里也默默祈祷,可能也有一些忏悔吧!

财叔回到村里后,人显得更老了,整个背都驼了下去。

乡亲们跟他打招呼,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微微地点点头,算是回应的热情。

这一年半载以来,发过三四次大水,破天荒地把小石桥淹了一次又一次,那棵歪脖子松柏树也淹了过半。只冒着部分的枝条条,在大水中,在风中不停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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