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说的不会自杀并不是骗我的,但这令我更加惶惶不安。
我试着回拨他打来的电话,却显示已经注销了。电话的忙音告诉我他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甩下一颗定时炸弹之后不负任何责任地消失了。
事后我在科室里询问,有没有一个长着诡异双眼的男孩问过我的电话,结果没有一个人承认。于是结论是,他就这么凭空地找到了我,我却无论如何摸不到他的踪迹。繁忙的工作让我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思考有关他的所有,这些事最后便无疾而终了。
直到我决定放任不管的两年后,一通电话仿佛如期而至,我在接听的那一刻就知道,那颗炸弹终于爆炸了,纵我并不知道伤亡几何。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罗志的死讯。
罗志在他十八岁生日的后一天在家中意外死亡,他约来维修宽带的电工发现了他的尸体。那时候他的身下压着一张我所在医院的遗体捐赠同意书,已经生效,还有一封指名给我的信,被警察带走了,不久后又还给了我,据说没有什么价值。
死因是煤气中毒。他租住的公寓的房间墙壁上有一个从前预留给排水管的孔,与隔壁房间相通,由于位置不显眼,隔壁并没有在乎这个,而恰好那一天隔壁人家外出旅游时家中煤气泄漏。他死前在那面墙壁下的沙发上睡午觉,煤气从孔洞蔓延,他便再没醒来。
就像我接到他遗体时那样,只是睡着,没再醒来罢了。他空洞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这样看起来也确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只要不掀起他那沉重的眼皮,就再没有人会看见那两个恐怖的东西;等我将他的脏器悉数取出,做成标本,除了我以外也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姓名。
当他躺在解剖台上,我凝视着他的脸时,他当年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空洞的双眼,他没有感情的声音,他在长椅上偏头听歌的神情一一涌上来。即使交情不算深,我也必须承认,他有一种让人对他印象深刻的能力,或许只是对我而言。——我好像是那个被他选中的人,或是被无形的命运选中,他的影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却没给他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启动开颅钻,完成他最后的交待。
器械工作完成还有一会儿,我靠在墙边等候,开颅钻的声音很轻地回荡在解剖室。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放一首“500 miles”,即使回到那个诡异的下午,回到那场同样诡异的葬礼,或是仅仅将此刻作为他的葬礼。他的人生本就短得出奇,我也只触及这么冰山一角,剩下的一切全是谜。而他却要我见证,我甚至不知道我能见证什么,直到——
开颅钻的声音停了,解剖室里传来一块颅骨掉落的声音,荡起一片回声。
我从墙边站直,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血肉模糊之中,露出颅骨之下的一片空洞,像他忽然睁开眼睛。
“这不可怕,也不奇怪,你要习惯,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奇怪。”
好像他在重复这句话,不断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将我的神经一次次地揉碎又拼起,沉入冰川再扔进滚烫的铁水,不断地重复。
我的世界瞬间失重,然后稳定在了不可知的位置。
我站在解剖室正中,推开器械,贴上他的胸口,从未有过这样强烈地,想听一声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