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楚无天调理心境,重新沉入因果之线的世界。
玉书曾经将那首完整的曲子弹奏给他过,但是那时的他心不在此,并未注意之后玉书所说的话,今天晚上他就是想要借助自己小成的因果之剑的粘因续果,重新将那段记忆翻开。
那段记忆明明很近很近,但他每每回忆起来,却总是锥心似的疼痛。
遭受背叛,功败垂成。
大仇难报,尸骨成灰。
亲朋故友,皆为亡魂。
只此一身,独留世间。
然后,如父亲一般,被那人一剑穿心。
长吐出一口气去,他强行压制住心底的刺痛和滔天恨意,让自己重新回到在京城外的那天夜里。
……
夜深浓重,乌云重重,月色凋零。
楚无天衣衫破烂,身上伤痕遍布,满是血迹和黄尘。
他坐在囚车之中,周围看守的护卫只余寥寥。
这是一间破庙,庙宇之中供奉的佛像早已经不翼而飞,周围的围墙也已经半塌,囚车停在院子里,在一棵半枯的老树之下。
他抬起头,知道要有人来看他了。
一路之上皆是如此。
没有人会对他放松警惕,而一旦守卫被撤走,那就说明是有人走通了关系,想要见他一面。
更远处,真正负责看守他的高手此刻只会更为警惕,不会给他任何逃离之机。
“没想到,是你们。”楚无天看着囚车外抱着仿作招魂的玉书和一袭黑衣的玄锋,语气平淡。
“陛下,世殊时异了。”玄锋重新找回来她的匕首,一只脚踏在囚车之上,嘴角带着挑衅似的笑容。
“的确。”
楚无天苦笑,曾经都是他在囚笼之外,如今却是换了过来了。
玄锋把玩着分别五年的匕首,对着囚车之中的楚无天说道:“我曾多次刺杀于你,欲夺你性命。被你设计擒拿,我无话可说。但你并未杀我,便是以德报怨,是对我有恩,我今日是来报你不杀之恩的。”
“你必定不愿救我脱困,也无法救我脱困,谈何报恩?”楚无天嗤笑一声。
“我的确不能救你,”玄锋说着,手中的匕首迅若闪电,抵在楚无天脖颈之上,“但是我能杀你。”
“死在我的手里,干净利落,保证不会让你感到半分痛苦。”玄锋一脸认真,五年没有握上匕首的手依旧稳且狠。
楚无天仍旧嗤笑:“我若是想死,还需要你来帮忙?”
“这才是我不懂的地方。”玄锋收回匕首,跳下囚车,“你也算是一代枭雄,既然被俘,为何不干脆直接自我了断,反而甘愿被押往京城受辱?”
楚无天没有回答,他的确怕死,但绝非胆怯之辈。
他在等,在等一个人,一个机会,或者说,是一个消息。
也在赌,赌自己的命或许还能有所价值,可以在最后用这条命护住一些东西。
“算了,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是想不明白,让玉书跟你说吧。”玄锋无趣地转身,走到远处,静静看着换回一身白衣的玉书小步走到囚车之旁。
“她为报恩,你也是为报恩?”楚无天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是,也不是。”玉书似乎带着几分哀戚,“当初陛下曾与我约定,待我琴曲谱就之时,亲手弹给你听。”
楚无天心思纷乱,回忆许久方才想起:“是,是有这么一个约定。”
“琴曲已经谱完,玉书是为履约而来。”
她说完,不等楚无天回答,便就地盘膝而坐,将仿作招魂置于身前。
曲依旧,人事非。
但那和煦的春日微风仍旧是吹到了此刻楚无天颇显狼狈沧桑的脸上。
只是可惜,如今的楚无天却已经再也无心去听这首曲子了。
所有的温暖和回忆都被他阻隔在了坚硬冰冷的心房之外。
那温暖仿佛一阵幻影,曾经隐约可见的女子也彻底消失。
玉书的曲子谱完了,只是可惜,当时的那个人却已经听不进这首曲子了。
一曲终了,楚无天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看着他。
玉书心口微痛,她手指再次抚过琴弦,这一次,她弹奏的是《莫愁》。
楚无天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死去。
等他再次睁开,《莫愁》终了,玉书身前的招魂琴弦尽断,紧接着,就连整张琴都化作漫天的飞沫,发出刺耳的爆鸣,仿佛在为什么哀悼、哭泣。
但楚无天听不见,自从《莫愁》的旋律响起,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看见玉书的嘴唇在反复开合,似乎在对他诉说着什么,说了好多好多,说得好长好长……
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看着她脸上露出浓重的失望与哀戚,被玄锋扶着走向远处,缓缓走向他的视野尽头,最后消失在远方……
那一刻,他突然又听见了,听见了夜晚野兽的嚎叫和无数的虫鸣。
……
此刻,重活一世的楚无天坐在黄石郡客栈的床上,脸色难看。
玉书当时弹奏的那首曲子到底是什么?
在最后她又说了什么?
那时的他心绪纷乱,原本最能令他心神安宁的琴曲却只会令他更为烦躁,甚至因着那一曲《莫愁》,令他锥心似的疼痛,甚至几乎失去了听力。
楚无天双拳紧握,他能够感觉到,玉书最后来到他的身前,绝不是为了讥讽或是什么约定那么简单。
她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那一定很重要,只要知道了那些,他就能明白玉书的身世,就能趁着一切或许还未发生之前找到玉书!
他呼吸粗重起来,感到脑袋一阵接一阵的刺痛。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几天来几次三番的借助因果之线进入回忆,已经令他的精神到了极限。
他强逼着自己继续保持着专注,再次气沉丹田,但这一次没等他凝神聚气,再次窥见无数的因果之线,他便彻底昏了过去。
楚无天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然后,疲惫的灵魂在其中游荡,一条纤细的白线缓缓缠在了他的身上,他似有所感,跟随着那条不知来处的因果之线行走,直到误入一个混沌的梦中。
梦里,他仿佛身处无何有之乡,耳畔,缥缈虚幻仿佛只是泡影的琴音缓缓响起。
音调舒缓,节奏悠扬,仿佛带着春日里最温柔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令他心旷神怡,感到似乎重回母胎一般的温暖和安心。
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小时,他就在母亲怀中,母亲就用着那张招魂,将一首又一首曲子弹给他听,从不厌倦,从不悲伤。
隐约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子仰头看向自己,眉眼轻扬,带着些许跃动的灵气和几分淡淡的羞怯,以及随后落落大方的……
琴音还在继续,没有像他最初的回忆里那般徐徐消散。
他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她不是别人,正是看上去要更为年轻一些的玉书,那时的她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带着几分属于少女的娇痴。
他看清了玉书眼中的那抹情感。
那是淡淡的钦慕和久远的怀恋调成的一抹幻影似的眷恋和依赖。
“这首曲子是我十六岁那年所做,当时我尝遍世事辛酸,受尽人间苦楚,全靠着它和心底的恨意,我才能坚持着活下来。”玉书的声音平淡中带着几分追忆,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露出最纯粹的微笑,“这首曲子,我一直叫他《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