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岳和马淑英沉睡之后已属于后半夜，奶奶和马淑妍又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在小房子昏黄的灯光中，奶奶将新生儿顺利接生出来，是一个白胖的女婴。农村妇女干惯了重活，久经风霜，体格也格外健壮，对于生孩子这种事并不显得很吃力。奶奶用剪刀剪断脐带，抹去婴儿身上的胎衣和血污，倒提着小腿拍打屁股，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洪亮元气十足，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次声音，不管未来的日子如何，艰难的人生总算开始了。奶奶笑着把孩子放进准备好的热水盆里给洗起人生中第一个澡。母亲则躺在炕上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花板上老旧的报纸和上面的字样，问道，“是个丫头子吧？”奶奶分外开心，说道，“咱们家有尕岳一个男娃娃就够了，丫头好！好丫头！长大了孝顺。”孩子浸到热水里，仿佛回到母胎中，一下子停止了哭泣，舒服的蜷缩起手脚。母亲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洗完我看看。”奶奶一声不吭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起来，抹干净身上的水用干净的棉布和小毯子裹了起来，递到母亲怀里，孩子又哇哇哭起来，母亲仔细的端详着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亲吻了一下她的头顶，用手指拨弄她嘴巴里的污渍。头也不抬的对奶奶说道，“去烧水吧，我也要好好洗一下。”奶奶点了下头端着盛满污水的铁盆走到门边，马淑妍帮忙掀起门帘出去了。马淑妍呆呆站在炕底下说道，妈妈，我也想看看妹妹。母亲道，“天快亮了，天亮再看吧，快去睡一会。”马淑妍哦了一声，乖巧的回到了书房里，钻进被窝和弟弟妹妹一块躺了下来，她也是困极了，很快便呼吸匀称进入梦乡。
天光放亮后，晨曦的光芒洒满院落，又透过窗棂斜斜照射在书房堂下，像一个炽热的射灯。按理说清晨很少有这么鲜明的阳光，如果有，就说明又起晚了。马成岳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从被窝里翻起来。大概是昨天熬夜的缘故，一向家教严苛的奶奶破例让孩子们多睡了一个多时辰。马成岳侧耳听着已经远去进山的牛羊声，大概知道了是什么时辰，又看了看墙上老旧的挂钟依旧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转动着，他喜欢直观数字，看不懂这三根指针的表盘，因此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写字台后面的中堂上，巨幅的领袖画像中，毛爷爷慈祥的目光也正注视着他。他想起昨晚的事，这才啊的一声从炕上跳下来，踩着破旧的布鞋往妈妈的小房子跑去，掀开门帘推开门，只见屋内亮堂堂的，窗户上的棉布窗帘已经拉开，最灿烂的阳光正镀在母亲身上，她坐在炕上怀里抱着沉睡的婴儿神态宁静，像极了圣母玛利亚。炕上的塑料薄膜还未收去，昨晚生产时的羊水血水在炕上透明的薄膜中汇聚成一个碗口大的水洼，散发浓郁的血腥味儿，马成岳忍不住问道“妈妈，你肚子里的娃娃出来了吗？”母亲并未回应，只是静静的坐着。
这时奶奶抱着干净的被褥掀开门帘挤了进来，屋子里甚是凌乱，将被褥放在一旁干净的地方，点了三柱静心凝神的檀香插在地下墙边的土里面，扶着母亲挪开了身子，将炕上的塑料薄膜全部收走抱了出去，随即回来扫炕铺褥洒扫庭除，一炷香即将燃烬时，屋子里已经干净明静井井有条，空气里散发着檀香的清味。母亲神情也放松下来，抱着孩子靠墙半躺了下来，这时三个孩子都已经站在炕沿下排成一列，像一排信号针。马淑妍站在第一个，说道，“妈妈你想吃啥我去给你做。”马成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青粮食递出来说，“妈妈吃青粮食”马淑英学着哥哥的模样从口袋里掏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掏出来，空着小手笨拙地往前一伸。母亲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看着地下三个出于已身的孩子，止不住泪如雨下。抹了把幸福又惆怅的眼泪说道，“妍妍帮你奶奶去做饭，岳岳带着妹妹出去玩儿吧，别跑远了，一会回来吃肉。”马成岳一听吃肉咽了咽口水，上次吃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牵着马淑英的手两小无猜小心翼翼往外走去。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奶奶从后院逮了一只大公鸡出来准备宰杀。现在后院的母鸡还有五只留着下蛋，公鸡除了这只还剩两只，下次大概要等年关将近才有肉吃了。他想，妈妈真是神了，什么都知道。
奶奶手里提的正是最凶猛最让他忌惮的那只大公鸡，金钩铁爪彩羽分明，平时没少挨它叨，看它威风凛凛毫无畏惧的样子，好像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赴死。奶奶提着大公鸡走到菜园子围墙边弯下腰将公鸡横惯在地上，用脚踩住两只翅膀，这时大公鸡才开始猛烈反抗起来，可惜已经于事无补，奶奶捏住鸡颈往后一撇，拿过早已磨的锋利的菜刀对着脖颈轻轻一划，鸡血喷溅而出，在不断挣扎中，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条细细的溪流，像一条血红扭曲的小蛇。随即奶奶将整个鸡身倒插进铁皮水桶里，将水壶里烧的沸热的水一股脑浇上去，热气腾腾中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儿扑面而来，马成岳跑到一旁干呕起来。吐完忍不住拍马屁道：“奶奶你真厉害，这么厉害的大公鸡都被你宰了。”奶奶却不吃他这一套，一言不发将死透的鸡身反转了一下，让热水更好的浸润以便于脱毛，随即提起水壶又浇了一遍，几分钟后，大片大片的鸡毛在奶奶粗糙的手掌下开始脱落，露出白净结实的鸡身，马淑妍一只手捂着嘴巴鼻子，一只手帮着奶奶给鸡脱毛，马成岳也要凑过去帮忙，匍一靠近，又被浓郁的腥味儿逼到一边干呕。这次吐的泪花儿在眼里直打转，呕着说道，“炒进锅里咋就这么好吃呢。”奶奶说道：“岳岳你是小男子汉，还不如你姐姐能干呢。”马成岳不服气道，但我比姐姐能吃呀。奶奶停顿了一下想起王得扛说过的一句话，笑着说道：“你就是一头黑白化”（寓意能吃肥壮却不怎么产奶的奶牛）。这时鸡身上的毛基本已经退干净，奶奶从水桶里摸出几根鸡尾巴上墨绿色的尾羽插在菜园子土墙上，说道，“这几根毛留给你们做毽子，”说着顺鸡腿将鸡身提出桶外，拎了拎总有七八斤重。示意马成岳将水桶里的脏水和鸡毛倒大门外面路边上去。马成岳刚被说成是黑白化，一肚子不服气，憋了一口气过来双手提起水桶跌跌撞撞往大门外走去，刚出大门又开始干呕起来。好不容易完成任务提着桶进来，奶奶已经在院子里铺了一个尿素袋子，在尿素袋子上面将鸡横放开膛破肚，心肝肠胃等扒拉出来放在一边，又将鸡胗子单独拿出来，将上面包裹的黄色油皮撕扯下来用报纸包裹放在窗台上准备晾干。奶奶说这东西是治感冒的良药。然后将整只鸡拿到炉火上面又烤了一遍，进一步通过火燎除去鸡身上未拔除干净的绒毛，做完这些后将整只鸡分成了四份，一份今天下午就着土豆和野蘑菇炒着吃，以庆祝新生命的到来，一份给母亲炖汤滋补身体。另外两份则准备留着招待客人，按照乡俗，家里生了孩子大人坐月子时，会有很多十里八乡的亲友提着礼品前来探望，俗称下奶。现在未到杀年猪的时候，村里的牛羊因为珍贵，几乎没有用来宰杀吃肉的，于是能用来招待客人的也只有自家养的土鸡肉了。孩子出生三天后，这件事陆续传开，最先来看望的是马家同族的当家子。大爷爷家，二爷爷家，三爷爷家，五爷爷家，七爷爷家，陆续有亲友带着送奶的礼品来探望，有带火熬子大花馒头的，有带豆维奶粉的，有带冰糖的，有带白砂糖的，有带棉布的，有带瓜子花生的，在非年非节的时候，这些物资都是稀罕物，能大大缓解一个新生儿家庭的经济困境。也能为母亲的产奶，婴儿的成长起到很大的辅助守护作用。奶奶对盈门之客一一表示感谢。而且由于要在家中照顾坐月子的母亲无法出门，导致田地里的庄稼也荒废了好些天。但是这些工作都由山城上王得扛的婆姨和上面巷子里五爷爷家的邻居谢家老太太帮忙，在不动声色中一一完成了。奶奶对这些事十分感动，不停的教育三个孩子，以后出息了一定要报答对自己家有恩情的人家。三个孩子在这种感恩教育中，也懂事了许多。
这天家里来了一位特殊的亲戚，是大爷爷家远嫁川里贾家的大女儿，也是马淑妍等姐弟三人的贾姑妈。同时也是五爹爹刚结婚时酒席上唱双簧惹的马成岳大怒的贾善国，贾强国两兄弟的母亲——是一个个子瘦高扎了浓密马尾辫，长了一张长脸的中年妇女。与她同来的还有贾善国贾强国两兄弟，同时还有大哥哥马成龙和二哥哥马成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门到院子里，奶奶正在院子南边地窖口闸草。猛地看到自己从小看到大又许久不见的大侄女，慌的连忙起身。贾姑妈也热情的踱步跑过去握住奶奶的手，两人开始嘘寒问暖，往屋子里谦让，几个孩子则站在一块，马淑妍礼貌的跟大哥哥二哥哥以及贾氏两兄弟问好。马成岳则一脸警惕和敌意的看着这四个人高马大的兄弟，贾家两兄弟依然是又贫又损，一脸笑呵呵的看着马成岳。贾善国开口道，“欧呦，有一阵子不见了，马老四又胖了，你看这个掉嘟嘟的红脸蛋。”贾强国接口道，“是！越看越像西门大了（一种强壮产肉的肉牛品种）”马成岳准备动手去拿墙边的铁锹自卫。马成龙走了过来楼住他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他们俩就这个德行，你不要放心上。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我是马家老大，也是你大哥，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俨然活脱脱已经成了一个小大人。许久不见，他的个子几乎长的跟贾姑妈一样高了。这时老二马成虎也对着贾家两兄弟说话了：“你这个嘴能不能闲适一会？到人家家里了也不安分。”许久不见，这位虎头虎脑的二哥哥也长高了一些，长得更加强壮，要是打架的话，大哥哥都不一定是他对手。马成岳对这个二哥好感更多一些，毕竟他体型跟自己相像，是一个放大两号后的自己，同类之间更容易交流。便示好般的问道，“大姐姐嘞？，怎么没来？”马成虎转头问马成龙，“是啊，大姐嘞？这么重要滴场合怎么能没大姐？”马成龙说道，“我昨天就问大大了，她跟大妈到天祝化臧寺她外奶奶家度假去了。”
一众孩子对天祝化臧寺这个地名感觉十分陌生，听起来又十分特别。马成龙得意的科普道，“化臧寺这个地方知道吧，有牦牛有大雪山，什么是大雪山？一年四季山上都有雪，雪化了之后就是奔腾的大河，河水流过的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山上还有天马，野牦牛，跟人一样高的巨鹰！”大家齐声哇的一声。想象力纷纷跟着他的描述神驰天外。马成岳迫不及待问道，“化臧寺在哪？”马成龙带着大家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院子正中间。这时马淑英也惊叹般哇~的一声。大家哈哈笑起来。马成龙弯下腰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这样她就成了看的最远的人了。马成龙手指着显华山说，“往南看，玉皇台后面再翻过六十六座山就到化臧寺地界了。”马成岳个子最矮，爬到炕洞沿上，看着远方，那里对他来说，就像唐僧西天取经一样遥远。这时奶奶在屋里喊道，娃儿们快进屋！一下将众人思绪拉回来，纷纷往屋里挤着进门。大人坐在炕上，孩子们坐在堂下桌子板凳上，马成岳看出来了，今天这架势本不富裕的家里又得破费一桌子了，但是他也期待着再吃一顿好吃的，所以大家都格外开心。奶奶从蒸屉里取出两盘大白馒头端放在炕桌和下面方桌上，又烧了一大壶砖茶。给每个人的茶碗里都放了一小块酥油。这酥油还是三奶奶家送来的，正来自于孩子们畅想的净土化臧寺。这大白馒头平时也吃不上，是特别蒸来款待客人的，平时吃的都是黑面馍馍。奶奶又将前两天做的青粮食端来给孩子们当零食吃。已经有些干了，但咸香中更有嚼劲。一时间房子里杯碗起伏，每个人都就着酥油茶吃馍馍，倒也十分热闹。不一会母亲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大家纷纷起身，孩子们“妈妈，舅妈，四妈的喊个不停”他们都知道这个四妈舅妈常年在XJ很少回来，是走出小山村见过大世面的人，脸上也没有乡亲们常见的高原红。语气格外敬畏。贾姑妈搀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在炕边坐了下来，母亲怀里的小婴儿正睡的香甜。母亲招呼马淑妍给哥哥弟弟们添茶，一边温馨的跟贾姑妈拉话。对她来说，这位远嫁川里远道而来的大姐，跟她的娘家人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川里周家庄的贾家和她从小长大的单家大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在乡下五里不同天十里不同景，川里人跟山里人又不同，川里地势平坦水土养人，生活环境也不像山里这般艰苦，道路交通也更便利。贾氏两兄弟脸上就没有明显的高原红。用地理教科书上的名词来形容就是，他们属于河谷地带居民。看他们唠嗑儿正欢，奶奶打了声招呼，开始出去准备今天的午餐食材。她从坛子里将用盐腌制过的鸡肉拿出来，又捡了几个土豆。从菜园子里拔了两只泥头萝卜，一把毛白菜和一把豆角。像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这里却无法种植。接着又从粮食柜子里挖出四枚鸡蛋，在碗里打散，加入适量清水，面粉，用筷子快速搅动，这第一道毛白菜炒鸡蛋便准备好了，之所以加清水和面粉，也是为了让鸡蛋更耐吃。第二道菜是鸡肉豆角烩土豆，这也是一道常见美味的菜肴，第三道菜是凉拌葱丝萝卜丝，主食是手擀切面配臊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