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和两个孩子一直瞅着桌上的饭菜发愣，大军几次想动筷，都被姐姐给拦下了。母亲不回来，谁也不准吃，这是家里的规矩。大军馋得直流口水，口尊姐啊，我亲爱的姐，你就让我先吃着吧，我都快饿死了……难道你就真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弟弟饿死不成？妈呀，我亲爱的妈，一个星期六十块钱实在不够花，零嘴儿不敢买，怨气无处撒，花超朝人借，人家笑哈哈，母亲羊老板，真够抠门啦，养儿不育儿，究竟为什么……嗯？为什么……
姐姐抬手就是两拳，越说越来劲了，就让你等妈一会，还能把你饿死不成？反正饭菜也凉了，先放锅里热着吧，顺便也好等等妈。索性，姐姐把饭菜端到外屋放回锅里。大军又问姐，你说我是不是特聪明、特有才啊？就刚才饿的眼前一发黑，马上就来灵感了，顺嘴就能吟诗，我那是不是诗？姐姐说，是诗，叛逆的打油诗，你很有文学天赋可中不？但这都是挨饿得出的结果，看来还是饿得轻。大军笑道，是诗就中，等我吃完饭——不，吃完饭不中，还有作业呢；现在就写，把它贴在墙上，让妈也看看我的杰作。说着，他打开书包，找出纸笔，趴桌上便写。姐姐说你又欠了，那是什么诗？几句顺口溜，妈看见又不高兴了，打你我可不管。但大军还是把写好的纸贴在墙上。姐姐又神秘地问，你对姐说句实话，这星期妈到底给你多少钱。大军一口咬定，就六十。姐姐不信，又追问一句，真的六十？大军说，真的六十，谁骗你谁小狗，连班车费都包括在内了。小霞惊讶，才六十啊，这也太夸张了吧……妈也太抠了。弟弟又问姐，能否给阁下透漏一下妈给你多少钱？姐姐莞尔一笑，这是在下的秘密，不能对你说……当然了，肯定比你多。
“为什么？”
“因为我表现比你好。”
老姜突然问：“那你这一天不足十块钱都是怎么分配的？”
“一天三顿饭、顿顿塞牙缝，还不如攒到晚上一起吃，还能买个肉菜，不至于淡端着碗硬挨，您说是不姜大爷？人有钱的哪顿不花个五七六元的？就我最苦。”
“其实也不多，现在的物价这么涨。”老姜说。
按表现和成绩单给钱，这是翠云的教子方式。表现好肯定要多给，表现不好自然要受到惩罚，而且还不许他们串通一气，特别是女儿，一旦把自己的钱数透漏给对方，引起没必要的麻烦，小心自己也遭到同样的惩罚。在一旁的老姜瞅着这姐弟俩微微一笑道，我替大军抱不平，你姐每周一百二呢，自上高中就这么一直给。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抛去班车费一天还合不上十块钱，可难够吃。大军赶紧朝老姜作揖，姜大爷，你真是我亲大爷、活大爷、老大爷，我就知道我妈有偏向，我姐整整比我高出一倍去！说完，气愤得眼泪直在眶中打转。老姜赶忙朝他做解释，你姐是连年的三好学生，自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没看奖状都贴满墙了？你却一张都没有，这种奖励是正确的。你妈的良苦用心你们应当明白，她是想让你们知道，念书的不易，供书的更不易，不饿饿肚子、不体罚体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虽然你妈这么做有点粗暴简单，但作为她，绞尽了脑汁，能做到这点已经不错了，起码能达到效果。所以你们得努力，究竟是吃饱肚子念书好，还是饿着肚子念书好，自己掂量去；有能耐你也拿个奖状回来，贴在墙上，让你妈高兴高兴。
“我的亲大爷、活大爷、又活又亲的姜大爷，其实我早就努力了，我妈不不知道嘛；我都初三了，整天想着如何好好学习，别走思，别贪玩，将来也考大学，考重点名牌……可肚子一饿就分心啊……”
“这话还真得提醒你妈，惩罚不当容易获得适得其反的效果；不过呢……”
“不过什么？俺有见证。”说着，大军从书包里掏出一卷纸，打开一看竟是奖状！“看见没？林大军同学在初三上半学期学习中表现良好，成绩优秀，特发此状，以示鼓励——这叫优秀，不是一般明白不？当然了，其它表现也只配良好，还是调点皮……嘿嘿……不过，只要学习成绩搞上去，其它什么都沾光，这叫一俊遮百丑。”
“你真没脸，别臭显摆了，快给我看看。”姐姐顺手拿过奖状。
“谁臭显摆啦？一张连擦屁股都不能用的破废纸，我都不想拿出来给你们看，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不像某些人，有点小成绩就到处张扬，什么都往墙上贴，有啥用？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
“中了，别嘚嘚啦！”姐姐生气地把奖状摔在桌上。
“这回咱们该开饭了吧？”
“我看你敢！”姐姐把眼一横。
“你真是咱妈的忠实走狗！六十块钱就把你收买成这样!”大军骂。
“你……”
姐弟俩剑拔弩张。老姜突然坚决地说：这丫头，可以破破例嘛，你弟弟都饿成啥样了你还这么教条，要让你妈知道有这回事，兴许挨打的是你不是他；快把奖状收起来，让你弟弟吃饭！小霞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也吃，我也早就饿了……老姜说，看，这不结了，早就应当这样，都端上来咱们三个一起吃，给你妈留点菜；你妈要怪罪下来，就说是我主张这么做的。
姐弟俩去端饭菜，小霞还特意倒了一大碗开水给老姜重新烫了酒。狼吞虎咽一阵之后，姑娘和老姜相继放下筷子。大军还在吃，他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握着筷子，胸前还守着半碗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其吃相不亚于在举行一次吃饭大赛，老姜和小霞都看呆了，真替他捏着一把汗。
“姐，还有馒头没？再给我来俩。”大军又说。
“咋？你还吃啊……别吃了，给妈留点……撑坏了……”
“你总得让我吃饱吧？没妈那份更好，让她自己想办法，最好也让她尝尝挨饿的滋味……这小玩意，就和泡沫差不多，咋还越吃越饿呢……”
姐姐去外屋拣馒头，正在这时，只见房门一开，翠云回来了。小霞上前抱住母亲：“妈，您可回来了，想死我啦……”
母亲捋着女儿的后脑勺，然后托起她的下巴：“多大了还贱……大军呢？回来没？”
“回来了，吃饭呢……”
“羊倌呢？”
“姜大爷没吃饭，就喝了杯酒，吃几口菜。”
“我寻思你们还等我呢……”
“都饿透了，等不及了……妈，饭做少了。”
“什么？饭做少了？”翠云一愣。“知道你俩今天回来，我还特意多做着呢。”
“妈，真的少了，大军还在吃呢，把你和姜大爷那份都吃了。”
“什么？妈哟！这小瘪犊子，学习成绩不咋样，饭量倒见长啦……”
翠云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屋。见到母亲，大军起身叫了声妈，又坐下接着吃。翠云上前夺下儿子手中的筷子：“快站起来让妈看看，饿坏了吧？快别吃了，撑坏咋办？”
大军笑笑：“撑不坏，这才刚弄大半饱……”
“那也不行，快放下，下顿再吃……你们俩也是，就知道坐一旁看热闹，也不说给管管，撑坏儿子我和你俩有算不清的账！”翠云朝女儿和老姜道。
小霞说，拦不住嘛，还不都怨您……老姜又笑笑，撑坏？我看未必，有还吃；你想啊，一天三顿饭全攒到晚上，能不吃点东西吗？翠云问咋还攒到晚上呢？老姜说，就为了能买个带肉的菜。翠云突然笑了，那能吃就对了，我儿子长高了，确实长高了，都快赶上妈高了……你小老舅小时候就能吃，就这大米饭，一顿四五碗，还不算吃菜喝汤，吃得你姥爷姥姥都出声了，结果长到一米八五，细腰乍背。高三没念完，就被带兵的领走了，入伍后参选了海军陆战队，后来又考军校，现在是正排级待遇。大军说，妈，您别打岔了，一星期六十块钱确实不够吃，还包括往返班车费，我姐一星期给一百二，我才六十，这也太偏向了。翠云瞅了女儿，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老姜赶紧搭话，数字是我漏出去的，要怪就怪我吧。翠云又橫了老姜一眼，臭放羊的，我们家的事你少掺和，滚一边子去！
老姜掐死般不再吱声了。
翠云接着对儿子说，男孩怎么能和女孩比呢？女孩洗洗涮涮、擦擦抹抹，男孩用得着这些吗？大军说，可您总得让我吃饱肚子吧！像我姐她们，为了苗条，巴不得有人强制她们挨饿减肥呢，我不行，我就想吃饱肚子，有个好身体好好学习。
“嗨，你们快听，这小瘪犊子，个子见长了，饭量见长了，脾气还大了，学会软磨硬泡了哈？那你到底想要多少？和你姐持平绝对不行，有点多，你姐奖状贴满墙，你有一张吗？”
老姜又突然插话道：“你不刚拿回一张奖状吗？快给你妈看看……什么最重要？肚子最重要，我看这架势，甭说一百二，就一百五能唬弄饱肚子就不错了……”
“你又多嘴……张口就多出一倍半去！从你羊放钱里扣啊？”翠云又白了老姜一眼，然后从女儿手里接过儿子的奖状。她是怒在脸上，高兴在心里，又抬头看见儿子贴上墙的打油诗，用手一指道，“那是什么玩意？都给我扯掉扔一边子去！这些破玩意我早就看腻了，现在最想看的就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大学文凭。”随后把奖状也摔在桌上。
“矛头又指向我呗……”
小霞嘟囔着揭掉墙上的诗，卷起奖状放进身后的抽屉里。
“别耍脾气了，快给孩子个准话，让孩子也放放心……”老姜又插话道。
“你咋这么爱多嘴，不说话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咋地？”翠云痛斥老姜一句。
老姜笑着缩缩脖子。
翠云说，唉，一提钱我这心就流血，钱是那么好来的吗？假如当年有钱，你那死鬼爹也不至于……唉，算了，不提他了……那就再给你俩加八十，你们自己分去，可不许打架啊，星期一早晨我就给你俩带上；霞子是姐姐，发扬发扬风格，少要点，大军是男子汉，有点男子汉的风度，尊让点姐姐……其实饭这东西，是无休止的东西，多少钱都能吃进去，闹饱肚子就中呗……没见电视上曝光吗？一顿大餐就花掉三十来万！吃啥来呢？苍蝇屎缺少，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啊……啥是无底洞？嘴巴最是无底洞，上面进，下面出，没有填满的时候，其实都浪费了……像你姜大爷，吃啥啥不吸收，好不容易补点钙吧？还全让脑袋给吸收了，该用的地方一点没捞着，你说你吃饭还有啥用？噢，去吧，你俩合计去吧，回来把结果告诉我。
姐弟俩出去了。
老姜瞅瞅翠云抱怨道，老拿我说事，你找个腿脚好点的……
翠云说，我想拿世界冠军和他们说事，可本人不在场，他们能听进去吗？好了，你也别不好意思，孩子把咱俩的饭菜都吃光了，想吃啥？咱俩再做点。老姜说，最好是软乎点、再热热乎乎的，晚上了……
“那就下地帮我烧火，咱俩下两碗热汤挂面……就你冷，天天捂乎不过来的冷……”
老姜旋即下地。
不知那姐弟俩是怎么合计的，翠云和老姜的挂面端上桌了，姐弟俩的事也合计好了。汇报的结果是，姐姐一分钱不要，八十块钱全给弟弟。翠云一听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个姐姐，大军子你就没说尊让一下？大军说，尊让了，姐姐说啥也不要。小霞说，我又吃不了那么多……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咱妈最会使三国志，谁还不知那钱是专门给你的？翠云说，亏你还会看个眉眼高低。随后说儿子，你不没吃饱吗？盆里还有点挂面汤，舀上来陪你姜大爷灌灌缝吧，晚上俩人好在一个炕上睡觉。
大军高兴地出去了。
需要补充一点，其实这么多年，翠云从没和老姜单独在一个桌上吃过饭，一般都是老姜先吃，她后吃，除非两个孩子在家。
饭后，老姜回了自己屋，翠云让女儿把老姜那件棉大衣拿过来补补；这才刚几天，下摆又拖开花了，顺便让姐弟俩拿尺量量，这姜文玉到底有多高。时间不大，姐弟俩笑着回来了，人家使劲往高拔着，才一米四零，这还大言不惭地自诩呢：你姜大爷年轻那时候，也是帅气挺拔、玉树临风的小帅哥呢。
接着娘儿仨便笑。
大衣缝好了，母亲让儿子赶紧带上大衣回自己屋，大军坐那就是不走。翠云问儿子你咋还不走？有作业回你那屋写去。大军突然问，您还真让我和羊倌住一屋啊？母亲说不住一屋住哪？厢房那么冷，八面透风，你把他冻死咋办？这样烧炕也方便，省得你那屋扔时间长了返潮。
“姜大爷身上有股羊骚味儿，我怕受不了。”
“小瘪犊子，又起掉了是吧？钱骚不？羊肉骚不？”
“不骚……”
“那就快去！”
大军宁着头皮抱大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