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处,近乎完全透不出光的大殿。
四柱朝梁全部漆的是大红色,然而就在这种氛围之下,它们也映射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正气。
在这长安的火正寺里,有的尽都是森森冷冷。
这地方现今的境遇,倒也和此地的主掌者——那位后半生注定困在咫尺之地的天官大人,十分相称。
阴暗朝堂的中央里,摆放着一张木质轮椅,那上面躺着一个皮包骨的人,前胸乃至是紧挨着脊骨,活生生一具骷髅的状态。
他的双胫,在六年前,被攻入长安的樊崇,烧成了飞灰,再也不能复原。
然而如今,昔年那好像不可一世的樊崇早被阵斩了,而谁,又活到了现在?
人称哀天宰的他,其实名章,几十年前,也就只是个太学的普通学子。
未曾想,如今已是全天下火正嘴里的——天官。
他是天阶火正。
天下唯一吗?唯二吧,或者唯三。哀章并未有什么忧愁,纵使无论怎么计算这些纷纷扰扰的变数,他总是这天下的前五人之一。
昔年王莽称帝时,他一举押胜投成,给那位当年还和他一样青稚的公羊家儒生,狠狠的上了一课,何为过河卒。
因而,他如今也会被朝廷里的一些人,推举成从龙之首功。
实质上,他是朝堂中,极少数既有资历,又有实力,担得起这份殊荣的。
说这位哀天宰在莽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手以蔽天,毫不为过。
当今的天子如过去的诸位先贤一般,推崇西周的礼制,将过去的不少官职,都给改了名称。
最典型的便是这天宰,既是天官太宰,又是天官豕宰,因此也可以简为这天宰二字。
身居天下火正寺之主,执掌四海异人。这便是当下的哀章。
哀章还在回顾过去的过往,却哪知他霎时就瞥见,自己寺内的那张大门,又被人推开。
迎面走来的是当朝太师,天子的从侄,王匡。这朝堂上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勉强与他并称为天子的左膀右臂的存在。
然而,哀章仍是看不起王匡。
身为圣人庙堂里的太师,却一直在暗地里搞些方士外道的做派,真当圣上是被他罔蔽了吗?!哀章对王匡的评价,从来仅有鄙夷。
“圣上的旨令。”
王匡好歹也是军伍中人,一身浑肉像是铁打的一样,与身旁那瘦骨嶙峋,攘肌枯槁的哀章,形成了鲜明的比量。
“济州的事?”哀章听到王莽的名号,终是有所动容。
王匡点头。
“你捡些重点,口述吧……“哀章或而是身子缩在轮椅里,确实不太方便。
然而,任谁也能看的出,他对王匡的傲慢,实在是莫以为甚。
即使此人是天子的从侄。
王匡噎下一口气,哀章这张臭脸,他也见过不止一二次了。
他有他自己的骄傲,这一点上,哪怕是叔皇,也不能藐视自己。
“裴燹死了。”
哀章狐疑,他并未抬头,问道:“裴燹是谁?”
“济西的太守。小半个时辰前,原镇戎传来讯息,裴燹死于对济西饿鬼的镇压。”
“嗬。”哀章不置可否,他那张六年前也被樊崇烧的不可复原的老脸,并未表现出一点情绪。
“所以……”
言下之意便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裴燹也好,济西也罢,他只是火正寺的主人,就算是要给裴氏发抚恤,也不应是他被打扰。
王匡嗯了嗯,他掏出那封被驿站奔马急送来的信,拆开后,原涉的亲笔映入眼帘。
这不是他关心的事,唯一值得被这位当朝太师指摘的,是一抹被沾染上信纸的尸火。
他把那东西递给哀章。那几根枯朽的老指只一摸上去,便心生不妙。
“这,这真是【馘聝成伐乎】?”
“哀天宰,你能确定吗?”王匡疑惑。
“我需要更多的样本,原镇戎在哪?!”轮椅上的嶙峋者罕见失了分寸,对着王匡大吼道。
“原镇戎还在来长安的路上。至于更多样本,他说是,只找寻到这么一点痕迹。”
哀章本想竭力起身,此刻听到这话,又跌回到了垫子里。他颤颤巍巍的道:“上帝么,竟是殷人的上帝!”
“此事,真会影响到叔皇的大业?”
“千真万确!”哀章猛拍椅仗,发出清脆的响声,“你知道的,圣上一直也未能找到,那昊天氏的传承……”
“陛下在哪?我要去见陛下!”哀章越说越急燥,竟是已经开始指挥这位当朝太师,要他推自己去见王莽。
“去见刘光禄了。”
这一句简短的话语又将哀章的狂热打断,使他再堕入到冰窟里。
待回过神来,已是本能之间,便作鹰视狼顾。
“刘向?他还没死么?!”
“还苟活着,锁了这么些年,亏他能一直续住命。”
……
已是半夜时分了,龚白仍在静穆的查看着,那脚下长安巨都的舆图。
他缓缓展开,只手在这尘封的古卷上不断地摸索,不知道在思虑着一些什么。
每个人都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兵家,随樊王征战时,甚至可以让敌人随自己的心意而驱使,因而那时的樊王,可谓是出师必捷。
这也是兵家的最上之道,臣子以驭君,将帅以驭敌。孙子兵书已然离当今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其中一些战法无疑是再不能适用于当下。
可这一条道,仍旧是兵家的最高境界。
兵法兵法,法者,是上驭下;兵者,是下驭上。二者合称起来,才叫的兵法。
因此,他这一位当世第一兵家,在举兵之前反复观摩城池的舆图,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这张舆图,是六年前他们攻入长安前,樊王交给他的,也算是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无疑,这六年里,长安城已然经历过了从焦土到重建不知多少遍,昔日赤眉更始这些人,在天都长安巷战不已,活生生把这古都,给烧成废土。
现今的地形较之过往,俨然大相径庭。
原巨先倒是也是想办法从长安城的驻军里带来了一张新的,虽说是花费了一些力气,但万幸没遇见什么危险。
也即是说,现在他手上的那张,本也应该也像古人的兵书一样,于他如鸡肋一般了。
可鲜有人知的是,他龚白也并非甚么出生而知之的兵圣,他姓龚,也不代表着就能和那显赫的河东龚氏,攀上什么关系。
自己往日里也和樊王一样,他两个都是一齐的出身,仅是个农家人。
起兵之后,他的天赋才逐渐崭露头角,当时众人都夸赞他乃是淮阴侯再世,他却也不认同。
他不想当淮阴侯。
在长久的沉默与回忆后,龚白甩了甩手腕,苦闷的笑。
在他将那张六年前的长安舆图放回原位之后,门前的弟兄却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先生,那兰法竺大师,他醒了!”
“快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