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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屠夫觉得这个堂侄女,简直是反了,气啍哼的骂道:“哪家女人不是这样,女人生来就是围着锅台转,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暖被窝伺候男人的,你厉害,看你怎不转世个男人,看你找个婆家,人家把你当神敬上。”

秋子却笑着说:“姑夫,我让你看着,新社会了,男女平等,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可不做姑妈这样的媳妇,做媳妇也是人,凭啥非要被男人骑在头上,当驴一样使唤,猪狗一样被打骂?”

张屠夫说:“好好好,你娃的嘴巴子厉害,看将来嫁了人,你的嘴还硬,你还能抖起来,你娃娃有吃不了兜着走的那一天,我再跟你翻老黄历”。

张屠夫说不过侄女,很反感秋子,气呼呼地走了,但反感归反感,每一次他打老婆时,秋子拦挡着给他台阶下,他事后还是觉得这娃善良,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家人亲。

张屠夫在门外抽着烟,凉风飕飕的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他是个粗人,杀猪匠,动手不动口,打老婆是强项,也后悔自己今天手太重了,他一手能提二百斤重的猪,这一掌下去,猪都受不了,何况是人呢,儿子不满月死了,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经常念叨,心里和他一样苦,家里家外,洗洗涮涮,一天到晚的忙,伺候一家人,才二十出头,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也可怜呢,他就后悔了,可每次喝完酒,一想到没个儿子,他这心里呀,就烦得猫抓抓,手痒得难受,打老婆出气。

晚饭后秋子掂记着姑妈那又红又肿的脸,过来陪她姑妈说话解闷,姑妈在炕上给女儿做花衣,她逗着姑妈的四岁大儿女和两岁半的小女儿玩,猫在她们中间凑热闹,翻过来滚过去。姑妈两眼无神地望着空洞洞的门说:“秋子,你听谁说,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我这肚子不争气,断了老张家的后,就没法活了”。

秋子说:“书上说的,我也不懂。”

姑妈又说:“我要是生个男娃,还能站住脚,立住个人,我怎就这么命苦,活不下去了,要不是这俩娃没长大,我苦得实在忍不住了,不想活了。”

“姑妈,你年纪轻轻的,又瞎想瞎说啥哩么,我姑夫就那么个人,暖水瓶,外冷里热,他心里疼你着哩,我还要你等着看我过门子哩,陪着我一起好好聊天呢。”

小儿子夭折一年多了,她肚子如未灌浆的稻谷,秕秕的,不见动静,张屠夫烦,翠竹更愁,家里没个温暖,也没个喜色,日子一天天苦熬着过。她比以往更勤劳了,女人一旦死了心,发起狠来,那心劲,那泼辣劲,那瘦弱的身子迸发的能量,让人不可思异,她起得更早了,扫地清院做早餐,喂猪赶鸡,白天给公公婆婆、丈夫和娃娃做春夏秋冬的衣服和鞋袜,晚上张屠夫一觉醒,趿拉着鞋起夜,看见她还蹴在炕圪里缝缝补补,嘟囔一句:“怎还不睡呀?”接着倒头又打起呼噜来。她木着脸,像个僵尸样,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更少了言语,思想也消失了,机械似的忙忙碌碌。

秋收后,粮食搬回家,房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门上吊着红红的线辣子,终于可以从地里回来,站直身子歇口气了,一场西北寒风漫过,地里的庄稼茬子,大白菜,野草,稀疏的洋芋干秧枝,翻过的地垄覆上了一层白白的霜,月亮的清辉冷冷地浸着,糅合着覆盖在大地上的白霜,有秋风秋霜萧瑟的惨白,傍黑,归巢的乌鸦黑乎乎一片在树枝上飞来落去的鸹噪,透着不祥,村子里的狗也扯长着声音,嚎叫着,呜呜哭着,这个村庄,一旦有老人去逝,发生不幸的事,狗就会这么像看见了什么东西,又像在撕扯什么,嚎叫声里带着向虚空的诉说,呜咽悲痛的哭泣,躲避黑白无常的无奈,失去亲人的呻吟,上了年纪的老人,嚅动着没有牙的嘴,露风洒气地叹息道:“这是谁要走了呀?老辈子又少一个了。”

女人家听了心里发毛,早早填了热炕,催娃娃上炕,招呼一家人早点围在热热的被窝里,小心被外边什么东西抓走了似的。

这么个冷天,这么个狗鸣鸦叫,心里毛燥燥的,秋子到姑妈翠竹家赶心慌,看着姑妈把家里的一切归整得条条码码,说话答非所问,回避着她的目光,神不守舍,姑妈很喜欢她,总是留她多呆会,今天却反常的老催她回去。秋子到家了,右眼皮如抽筋似的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清楚,突然觉得姑妈反常,还是回去看看好,急忙出来,恰好看见姑妈的影子从东墙边闪过去了,她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西北的寒风冷飕飕地吹着,姑妈穿过村子向打麦场走去,奇怪,粮食都收完归仓了,那里除了鸟作窝,几乎没人去,这么晚到麦场干啥啊?天上月白清冷,地上霜白冒着寒气,姑妈穿戴整齐,歩伐虽然踉跄,但每一步都很坚定,倔强,如样板戏里上刑场前的视死如归。秋子不知道,她姑妈翠竹心里苦极了,无后的压力,丈夫的暴力,无尽的苦难,无边的苦楚,无望的日月,使她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心底里的光芒枯暗了,人世界所有的美好都破灭了,她万念俱灰,心已经死了,还拖着这受伤的身子有什么用,家里的活做完了,大人小孩的衣服缝制好了,每天夜里,抱着两个女儿,亲了哭,哭了看,犹豫过多次,今天她受够了,活够了,走吧。她走到打过麦的柴草垛边,面向村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世上的一切累赘都卸下了似的。拿出一个瓶子,脖子一仰,喝了起来,秋子这时才明白姑妈到这寻短见,可能喝的是农药,一边往过奔一边大声喊:“不要,不要喝”。可翠竹这时好像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不想做,一气将一瓶农药咕噜地灌了下去。

张屠夫梦见自己正拿刀准备从猪脖子顺着动脉捅到心脏,这是他一生中最拿手,最激越的时刻,豪气冲天,杀气罩身,突然,媳妇面无血丝色,苍白的手指着他,来,捅我,我死了,不碍你的眼了,你好生儿子,家里的苦活重活我都做完了,你的冬衣棉鞋都做完了,就放在炕柜里,你把我苦命的娃带好,抚养成人。张屠夫从梦里挣脱出来,睁开眼愣了愣神,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会心里惊出了汗。听见外边闹嚷嚷地喊着:“张屠夫,快!快!出事了,你老婆喝农药了…”。

他听了脑袋嗡的一声,血冲脑顶,眼睛就黑了,两条腿软得迈不动步子了。来人连搀带拖将他拉来,村里赤脚医生口上早已挤满了人,是秋子发现姑妈神色不对,跟了出去,幸亏发现的早,急忙背过来。秋子在门口大声哭着,一会儿,村上陈赤脚医生出来说:“多亏送来的及时,灌肠洗胃把命救下了,回去好好休养”。门口的众人才松了口气,都回过头来指责张屠夫,五爷也来了,抓着张屠夫,像逮住小孩样,拿着鞋底子猛抽,张屠夫软软地蹲在地上,脑袋耷拉在裤裆里,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是人,我混蛋……”,任凭五爷抽打,不躲闪,后被众人劝开。这时媳妇娘家人闻讯赶来,抱着奄奄一息的翠竹放声大哭,一起将仇恨的目光凶凶的射向张屠夫,翠竹的两个哥哥扑上来,一脚踹翻张屠夫,不分轻重,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张屠夫鼻青脸肿,皮破血流,抱着头一声不吭。不知谁喊了一句:“蹓这个畜生”。几个人放翻张屠夫,背和头着地,被人倒拖着双脚,像拉个死狗样,在地上拖着走,这时翠竹醒了,看到这一切,大喊着:“不要,不要你们管”。说着扑上去护着张屠夫,张屠夫的后脑勺己掉了一层皮,露着骨头和渗着血的肉,后来落下个终身秃疤,背也像狗咬猫抓似的,一道道血迹。两个哥哥不理解妹妹护着经常打她、欺负她、害她的张屠夫,恨恨地骂道:“没出息,天生挨捶子的命,属核桃的,被人家砸着吃,以后不管你的毬事了”。气得甩着胳膊走了。

五爷一辈子好强,要面子,祖祖辈辈是安分人,祖居此地,世代务农,家无偷鸡摸狗之辈,也无再嫁之女,到了他这一辈,更是恪守家训,行善积德,宅心仁厚,勤俭持家,孝悌家和,德高望重。没想到儿子干起了屠夫行业,脾气暴躁,打骂婆娘,儿媳寻死,至今没有孙子。这不是天怒人怒吗?这不是败家的征兆吗?五爷的脸面尽失,愧对先人,难见乡邻,这过的是啥日子?

五爷痛定思过,认为这是失德招来的祸,是心上的问题,无药可治,心病需要心来治,请刘老来家里给儿子和儿媳“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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